夜已深,行宫内苑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太监提着的灯笼,在宫墙夹道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如同鬼魅。林翠翠躺在硬邦邦的炕上,睁眼看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毫无睡意。白日里乾隆那灼热的目光、近乎露骨的言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尖,反复灼烧,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悸动。
她翻了个身,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锦被上划过。那声“朕心悦之”的余音仿佛还在梁间萦绕。一个封建帝王,对一个来自现代、身份低微的宫女,说出这样的话,其间的分量与凶险,她比谁都清楚。那不是浪漫的告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甚至能感觉到后宫无形的力场正在收紧,嫉妒、揣测、敌意的丝线,正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试图将她捆缚,窒息。
就在这心乱如麻之际,窗外极轻地“嗒”一声,像石子落在瓦片上。林翠翠瞬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一片薄薄的、叠成方胜状的纸条,从窗棂的缝隙中被塞了进来,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脚踏上。
她的心猛地一缩。来了。
没有点灯,她借着从窗纸透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拾起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墨迹潦草,透着一股仓促:“慎言储秀宫宫女小蝶,祸从口出。”
小蝶?林翠翠在脑中飞快搜索。是了,那个在储秀宫当差,脸上有几颗雀斑,总是怯生生的小宫女。前几日给她送过东西,确实多嘴问了一句她用的“香粉”是何处采买,眼神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好奇。难道……就因这一句闲谈,便要惹祸上身?
纸条在指尖被攥紧,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后宫,果然是一步一陷阱,一言一杀机。这递纸条的人是谁?是敌是友?是上官婉儿或张雨莲的暗中警示,还是另一股势力欲擒故纵的把戏?
次日,林翠翠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如同往常一样,前往永和宫为一位贵人梳妆。她刻意放缓了动作,挑选妆品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那贵人从镜中瞧她,不由笑道:“翠翠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昨夜没歇息好?瞧这眼下,都快赶上我这需要遮掩的暗沉了。”
林翠翠心中一动,顺势垂下眼帘,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回小主,奴婢……奴婢只是心中有些惶恐。”
“哦?惶恐什么?”贵人来了兴致,后宫生活枯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关注。
“奴婢……奴婢听闻储秀宫的一位姐妹,只因与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可能要受责罚。奴婢入宫日浅,不懂规矩,平日若有无心失言之处,心中实在难安……”她的话说得含糊,却恰好勾起了对方的联想。
那贵人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玉簪轻轻敲了敲掌心,意味深长地道:“在这宫里,话该怎么说,对谁说,什么时候说,都是学问。有时候,听见了不该听的,看见了不该看的,比说错了话更可怕。翠翠,你是个聪明人,如今又得了……上头青眼,更需谨言慎行,有些浑水,蹚不得。”
这话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林翠翠连忙低头称是,心中却更加确定,小蝶之事绝非空穴来风,且背后牵扯的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深。
午后,她借口去内务府领取份例的胭脂,想绕道储秀宫附近探探风声。刚穿过御花园的月亮门,却迎面撞见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多日未见的乾隆皇帝。他未着龙袍,只穿一件石青色江绸常服,腰间束着黄带子,身后只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贴身太监,像是随意散步至此。
避无可避,林翠翠只得退到道旁,深深蹲下:“奴婢给皇上请安。”
一双明黄色的皂靴停在她眼前。没有立刻叫起,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发顶,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起来吧。”良久,他的声音才响起,平淡无波,“看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何处?”
林翠翠站起身,依旧垂着头:“回皇上,奴婢去内务府领些物料。”
“是么?”乾隆淡淡应了一声,踱开两步,看着园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朕还以为,你是心里不踏实,想四处走走,散散心。”
林翠翠心中剧震,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关于小蝶?关于那张纸条?还是关于她此刻内心的挣扎?
“奴婢……”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乾隆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帝王的锐利,也夹杂着一丝属于男人的探究。“昨日朕的话,吓着你了?”
这直白的问话,让林翠翠脸颊发烫,更是无言以对。她能说什么?说没有被吓到?那太虚伪。说被吓到了?那无疑是拂逆圣意。
乾隆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湮灭在深潭之中。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太监退远些。
“朕说过,在朕面前,不必总是如此战战兢兢。”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竟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温柔,“告诉朕,你在怕什么?是怕朕?还是怕这宫里的……别的什么?”
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
林翠翠的心脏狂跳起来。是继续装傻充愣,明哲保身?还是赌一把,赌眼前这个帝王此刻流露的、不知有几分真心的“庇护”之意?小蝶那张怯生生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那不仅仅是一个小宫女,那可能是一个信号,一个试探,甚至是冲着她来的一个局。若她此刻退缩,下次被推出去顶罪的,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迎上乾隆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惶恐,有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皇上,”她的声音带着微颤,却清晰地说道,“奴婢确实害怕。奴婢怕自己无知,触犯宫规;怕自己愚钝,辜负圣恩;更怕……更怕因奴婢之故,连累无辜之人身陷囹圄!”
乾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无辜之人?谁?”
“储秀宫宫女,小蝶。”林翠翠一字一顿,紧紧盯着乾隆的表情,“奴婢不知她因何获罪,只恍惚听闻似与言语有关。奴婢入宫以来,与她仅有数面之缘,若她因与奴婢有过交谈而惹祸,奴婢……万死难安!”
她说完,立刻低下头,等待着雷霆震怒,或者冰冷的质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头顶那道目光,如同冰与火交织,反复灼烧又冻结着她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倒是……有几分义气。”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林翠翠依言抬头,发现乾隆正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里面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赞赏?
“后宫之事,盘根错节,远非你表面所见。”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你以为,你此刻为她求情,是在救她?或许,正是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林翠翠心头一凛。
但乾隆话锋随即一转:“不过,你既开口,朕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给她一个机会。”他招了招手,一名太监悄无声息地上前。“传朕口谕,储秀宫宫女小蝶,言行不慎,罚俸一月,调往辛者库服役。此事,到此为止。”
调往辛者库!那虽是苦役之地,却远离了储秀宫的是非,更重要的是,保住了性命!这惩罚,看似惩罚,实则是庇护!
林翠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着乾隆,一时忘了谢恩。
乾隆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现在,可以告诉朕,你昨日用的那‘定妆喷雾’,究竟是何原理,竟能让妆容持久如新?”他话题转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那段关乎一个宫女生死的对话,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
林翠翠愣在原地,心潮却澎湃难平。他信了她?还是他本就知晓一切,只是在等她开口?他轻描淡写地处置了小蝶的事,是出于对她“义气”的欣赏,还是借此敲打背后之人?他此刻询问妆品,是真的感兴趣,还是为了缓和气氛,或者……是一种更深的、将她拉近的暗示?
带着满腹的疑团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林翠翠勉强稳住心神,用尽量通俗的语言解释着成膜剂与保湿因子的作用。乾隆听得似乎很专注,偶尔插问一两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里面有好奇,有探究,但更深层的东西,她看不透,也不敢看透。
直到讲解告一段落,乾隆才点了点头,淡淡道:“有趣。西洋之物,竟有这般巧思。”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微泛白的脸颊,“今日之事,朕自有分寸。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太监离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扶疏之处。
林翠翠独自站在原地,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乾隆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像一块冰,砸在她的心口。自有分寸?是什么意思?他会去查幕后主使吗?他会如何处置?
还有那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的纸条……递纸条的人,看到乾隆插手此事,是会觉得计划失败而暂时收敛,还是会因此将她视为更大的威胁,从而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她原本以为,凭借现代的知识和谨慎,至少能在这深宫求得一片立足之地。可如今,她发现自己早已被卷入旋涡中心。乾隆的“心悦”是保护伞,也是催命符。暗处的敌人像毒蛇,伺机而动。而陈明远、上官婉儿他们,他们的营救计划又进行到了哪一步?她在这里的每一步,是否会影响宫外的布局?
风过回廊,带来远处隐约的箫声,呜咽婉转,如泣如诉。林翠翠拢了拢衣襟,只觉得这重重宫墙之内的风,比冬日里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上几分。
她慢慢走回自己那间狭小的居所,推开门的刹那,脚步却猛地顿住——
房间内,一切看似如常。
但唯独她昨夜藏匿那张警告纸条的妆奁匣子,此刻,匣盖却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
仿佛有人,刚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