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的广州港,十三行街“明远商号”后院里,陈明远盯着手中那碗珍珠粉,脸色沉如铁砚。
“第三批了。”他指尖捻起一撮粉,对着初升的日光细看——本该是莹润如月华的珍珠粉末,在光线折射下却透出黯淡的灰调,细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灰腥气,“纯度不足六成,掺的全是牡蛎壳粉。这批货若制成面膜敷在脸上,不出三日,广州城的贵妇们就该联名砸咱们的招牌了。”
话音未落,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林翠翠拎着石榴红裙摆冲进来,鬓边步摇乱颤:“明远哥哥!西街李夫人派丫鬟来问,说好的‘玉容珍珠面膜’今日为何还不送货?她后日要去巡抚夫人办的赏荷宴,全指望着咱们的面膜添彩呢!”
她身后,上官婉儿抱着一摞账本稳步走入,闻言蹙眉:“李夫人那单是二十盒,按昨日库存的珍珠粉量,本应今晨开工。但原料出了问题。”她将账本摊在石桌上,纤指划过一行数字,“珍珠粉进货价每两二钱银子,这批掺假货成本不过八分,我们按市面纯粉价购入,仅这一项就被坑了四十两。”
“定是‘福隆行’搞的鬼!”林翠翠跺脚,“自从咱们面膜在夫人圈里传开,他们家的胭脂水粉这个月少卖了三成!上周他们掌柜还阴阳怪气说‘外来户不懂规矩’……”
陈明远没接话。他转身从厢房取出一个绸布包,展开是一套简易的化学器皿——琉璃烧瓶、细颈漏斗、几张滤纸,都是他托西洋商人捎来的。穿越前他虽是文科生,但中学化学知识尚在,更别提在紫禁城那几年,为制香水肥皂摸透了提纯蒸馏的门道。
“翠翠,你去稳住李夫人,说新批次需‘窖藏增润’,延迟三日,附赠一盒试用装赔礼。”他边说边将掺假珍珠粉倒入烧瓶,加入蒸馏水,“婉儿,查清供货商‘广源珍珠铺’的底细。他们与我们合作两月从未出错,此番要么是被胁迫,要么是换了东家。”
两个姑娘应声欲动,却同时瞥向对方。
林翠翠忽然柔声道:“婉儿姐姐查账辛苦,跑腿的事我去吧?广源铺的刘掌柜最爱听戏,我正巧认得他女儿,约着听场《牡丹亭》,话就好套了。”她眼波流转看向陈明远,意在争功。
上官婉儿淡然一笑:“翠翠妹妹与闺阁女眷往来确有一手。不过广源铺的账目往来复杂,与三家洋行都有牵扯,需核对他们近三月货流。”她转向陈明远,理性分析,“我更建议双管齐下:翠翠从内宅关系入手,我查账目货单。但需统一口径,避免打草惊蛇。”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隐隐有火药味。
“都去。”陈明远头也不抬,专注过滤溶液,“但申时前必须回来碰头。记住,我们要的是证据,不是猜测。”
午后燥热难当。陈明远在后院搭起的简易工坊里,已完成了第三轮提纯实验。掺假珍珠粉中的碳酸钙(牡蛎壳主要成分)遇醋酸会产生气泡,而真珍珠粉(主要成分为碳酸钙与角质蛋白)反应则缓得多——这是初中化学知识,却成了此刻打假的利器。
张雨莲悄无声息地端来冰镇酸梅汤,见他额角汗湿,便取出绢帕欲拭,手到半空却顿了顿,只将帕子放在一旁。“陈先生,我方才去药市补购蜂蜜,听到些风声。”她声音轻柔如常,却字字清晰,“福隆行的二东家,上月娶了粤海关监督大人的侄女。”
陈明远手中滴管一滞。粤海关监督,正是十三行所有洋货、土货进出口的顶头管制官员。若福隆行攀上这层关系……
“还有,”张雨莲继续道,“广源铺的老掌柜刘秉义,五日前‘突发风疾’,如今铺面由他侄儿刘顺打理。这刘顺,恰是福隆行大掌柜的外甥。”
一切豁然开朗。原料垄断、官商勾结、釜底抽薪——这是要将他这“外来奇商”彻底掐死在摇篮里。
申时初,林翠翠与上官婉儿几乎同时跨进院门。
“问到了!”林翠翠脸颊泛红,不知是暑热还是兴奋,“刘掌柜女儿哭诉,她爹根本没什么风疾,是那日福隆行来人‘谈生意’,走后她爹就瘫了半张嘴说不出话——分明是吓出来的!她还偷偷给了我这个……”她掏出半张撕碎的订货单,日期是五日前,落款签章模糊,但货品栏赫然写着“牡蛎壳粉两百斤”。
上官婉儿将一本手抄账册放在桌上:“广源铺近半月出货记录。珍珠粉出库量较往常减四成,但同期他们却从福建额外进了三船牡蛎壳。更蹊跷的是,”她翻到一页,“福隆行上月有三笔款项以‘杂支’名义流出,收款方均是粤海关衙门的书吏。”
证据链闭合了。
陈明远看着桌上三样东西——化学检测结果、撕碎的单据、账册记录,沉默良久。工坊角落,晾晒着新提纯的珍珠粉,莹白如雪,在斜阳下流转着温润光泽。那是他花了一整天,用简陋设备一遍遍过滤、沉淀、烘干才得的区区五两纯粉。
而外面,是数十张订货单,是广州城贵妇圈口耳相传的期待,是刚刚立起就遭狂风摧折的招牌。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死我?”陈明远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婉儿,我们现有纯粉能制多少盒面膜?”
“至多十五盒,且需掺入备用珍珠粉。”
“够了。”他起身,“翠翠,你以商号名义发帖,邀请李夫人、巡抚夫人、广州将军府女眷等十位最有分量的客人,明日晚间来商号后院‘试新方’。就说……我们研得了西洋传来的‘月光萃取法’,珍珠粉活性倍增,但产量极稀,仅限十位贵客优先体验。”
林翠翠眼睛一亮:“饥饿营销!”
“不止。”陈明远目光转向张雨莲,“雨莲,你精通药性。蜂蜜之外,可否加入几味活血润肤的草药?要气味清雅,敷后有即时焕亮之效。”
张雨莲思索片刻:“白茯苓、白芷研极细粉,佐以微量珍珠粉,可有‘白里透红’之效。若加入少许玫瑰露,敷面时香气宜人。”
“好。我们做一场戏——不是普通试用,而是‘珍珠月光雅集’。婉儿负责核算成本与流程,每一环节都要精致到极致。”
夜幕降临时,后院灯火通明。三女分工协作:上官婉儿执笔拟定请柬流程,林翠翠布置雅集场地,张雨莲则在药碾前细致研磨茯苓。陈明远却独自出了门,消失在广州城的夜市人潮中。
他七拐八绕,走进一条背街小巷。巷底有家不起眼的“钟表修理铺”,店主是个独眼的葡萄牙老头,曾帮陈明远改装过怀表机芯。铺子后间,藏着一台这个时代罕见的单筒显微镜——那是老头从沉船货舱里捞出来的宝贝。
“佩德罗,帮我验个东西。”陈明远将一小包掺假珍珠粉和纯珍珠粉并排放置。
透过镜筒,真假立判:纯珍珠粉颗粒均匀圆润,有珍珠特有的虹彩;掺假粉则混着棱角分明的碎壳,甚至有沙粒。
“我需要你写一份鉴定文书,用葡萄牙文和中文双语,注明检测方法与结果,盖你的火漆印。”陈明远放下几枚银币,“还要你后天出面作证——以‘西洋匠师’的身份。”
佩德罗独眼闪烁:“得罪粤海关的人,风险不小。”
“所以报酬加倍。”陈明远又推过一枚金镑,“况且,你不想看到‘福隆行’那种靠垄断欺负匠人的家伙倒霉吧?事成之后,我新研制的‘自鸣打火机’代理权,优先给你。”
交易达成。
回程路上,陈明远在珠江边驻足。江面洋船灯火如星,十三行街楼宇巍峨,这座大清帝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在乾隆盛世晚期的夜色里吞吐着白银、茶叶、丝绸,也滋长着无数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想起穿越前的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文科生,如今却要在三百年前的商业战场上,用现代知识、化学实验、营销策略,乃至国际认证,去打一场保卫知识产权的硬仗。
更想起院里那三个姑娘——林翠翠的娇俏活络,上官婉儿的冷静缜密,张雨莲的温柔细腻,她们因他而聚,为他而争,却也在这危机时刻拧成了一股绳。
“争风吃醋或许是真,”他望着江心月影,低声自语,“但风雨来时同舟共济,亦是真。”
子夜时分,陈明远悄然回到商号后院。工坊烛火已熄,却见张雨莲独自坐在石阶上,望着那盆新制的珍珠药粉出神。
“怎么还不歇息?”他走近。
张雨莲轻声:“我在想,茯苓粉若以晨露调和,或许效果更佳。明日我可早起采集。”
“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抬头,月光下眸光清澈,“陈先生,今日之事……翠翠与婉儿虽有争执,但心皆向着商号。望先生莫怪她们偶尔的小性子。”
陈明远心下一动,正欲开口,忽听前院传来急促拍门声。
门房老徐慌张来报:“东家!官、官府来人!说是粤海关衙门的,要查我们‘私用违禁西洋器皿’!”
陈明远瞳孔骤缩——他们动作竟如此之快?
他疾步走向前院,却瞥见围墙阴影下,一个黑衣人影一闪而过,手中似乎提着什么液体罐子。
夜风忽起,带来一丝火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