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药碾转处岁月长
晨光把药铺的窗棂描成金色时,晚秋正蹲在青石板上,看安娃调试药碾子。石槽里的防风被碾得簌簌作响,碎末混着晨露的湿气,漫出清苦的香。
“慢着点。”安娃按住她正要加力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腕骨,“你爷说过,碾药得像揉面,急了发不起来,慢了又欠火候。防风性子烈,得顺时针碾三十圈,再逆时针碾二十圈,才能去了那股冲劲。”
晚秋盯着石槽里打转的药末,忽然发现缠枝纹的凹槽里,嵌着点暗红的粉末——是去年碾当归时留下的。她想起阿婆说的,祖父年轻时给难产的妇人煎药,就是用这碾子,一夜没合眼,把当归碾得像面粉,说“细点,才好吸收”。
“安娃哥,你看这檐角。”她忽然抬头,指着新修的飞檐,那里挂着串铜铃,是用长命锁上拆下来的铜片熔铸的,“张叔说这铜料里有灵性,风吹过响三声,能保药铺平安。”
铜铃恰在此时“叮铃”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安娃望着燕子掠过祠堂的屋顶,那里晒着刚收的紫苏,叶片紫得发亮,像晚秋去年染坏的那缸靛蓝布。
“王伯送柴来了。”晚秋拽着他的袖子往后院跑,袖口扫过晾药架,带落几片陈皮,“他说新劈的枣木柴最耐烧,煎滋补的药最好,能把火气熬得温温的。”
后院的柴堆码得整整齐齐,枣木柴的断面上,年轮像圈起来的涟漪。王伯正用草绳捆最后一捆,斧头上的豁口在阳光下闪着光:“丫头,你爷以前总说‘柴要干,药要鲜’,我这柴在灶房炕了半月,保准一点潮气都没有。”
晚秋弯腰捡起块碎柴,凑近鼻尖闻了闻:“有股甜香味,煎党参时烧这个,药汤都能多两分甜。”她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后山采的野蜂蜜,给您润润喉,劈柴费嗓子。”
王伯接过布包时,指腹蹭到包上绣的桂花——是晚秋昨夜挑灯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像药圃里刚冒头的新芽。他忽然笑了:“你爷要是看见,准得说‘我家晚秋的针脚,比药引还灵’。”
安娃转身回前院时,看见门槛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片紫苏叶,正对着药铺的牌匾发呆。那牌匾是新做的,“回春堂”三个字,是安娃照着祖父医书里的字迹写的,笔锋里带着点南洋的海风味,却被晚秋用细砂纸磨去了锋芒,说“药铺的字得温厚,像爷爷的手”。
“小丫头,你找谁?”晚秋端着药筛子出来,阳光透过筛孔,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小姑娘怯生生地举起手里的紫苏叶:“我娘咳得厉害,张奶奶说‘回春堂’的紫苏水最管用,还说……还说林爷爷会在药汤里放颗糖。”
安娃的心猛地一跳。张奶奶是镇上的老妇人,当年常来药铺给孙子抓药,如今卧病在床,竟还记得祖父的习惯。他转身往柜台走,那里摆着个青花瓷罐,里面盛着去年晚秋晒的冰糖,每颗都裹着层桂花。
“我来煎。”晚秋抢过紫苏叶,往药罐里添了三碗井水,“我爷说紫苏得用山泉水煎,可现在没山泉水,井水烧开了晾半刻钟,也差不多。”
药罐在煤炉上咕嘟冒泡时,小姑娘趴在柜台上,看安娃碾川贝。石碾子转得慢悠悠的,川贝的白粉末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雪。“爷爷,你的碾子真好看。”她忽然说,“比我家的石磨好看。”
安娃的手顿了顿。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爷爷”,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成了当年的祖父,而眼前的小姑娘,就是当年那个攥着长命锁的孩子。
“药好了。”晚秋端着药碗过来,里面飘着颗晶莹的冰糖,“慢点喝,烫。”
小姑娘捧着碗小口抿着,忽然指着墙上的药草图:“那是蒲公英吗?我后山见过,妈妈说能治疖子。”
晚秋眼睛一亮,拉着她往药圃走:“你认得?那你看这株,叶片边缘带锯齿,开小黄花的,是马齿苋,能治拉肚子……”
安娃看着她们蹲在药圃边的身影,忽然发现晚秋的发绳松了,露出里面的银桂花——和祖父当年给她娘打的那支一模一样。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响了五声,像是在数着什么。
他转身继续碾药,石槽里的川贝末越来越细,混着晨光的暖意,漫出清甜的香。忽然明白祖父为什么说“药碾子转起来,日子就活了”——那些被碾碎的草药里,藏着一辈辈传下来的念想,像石槽里的缠枝纹,绕着时光,越缠越紧。
暮色漫进药铺时,晚秋正把晾干的药草分类装罐。安娃往灶膛里添了块枣木柴,火光映着墙上的“悬壶济世”碑刻拓片,那是晚秋用祖父的旧拓本重新拓的,“济”字的最后一笔,比原来更有力了些。
“安娃哥,你看。”晚秋举着个纸包跑过来,里面是串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李叔送来的,说给‘小客人’留的,结果她娘来接她时忘了带,李叔说就当给我们的开张礼。”
糖葫芦的糖衣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当年祖父给那个孩子的红糖姜茶,暖融融的。安娃拿起一颗,递到晚秋嘴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吆喝声:“桂花糖嘞——甜津津的桂花糖——”
是卖桂花糖的老人来了。这一次,他的担子上,除了桂花糖,还多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回春堂斜对门,老味道。”
药铺的灯亮到很晚。石碾子安静地卧在青石板上,槽里还留着点川贝末,像给这一天的日子,撒了层温柔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