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钟」自己都答应了,其余玩家自然没有异议。
这正是老副本的“好处”——部分规则与禁忌,早已由前人以鲜血或智识蹚出轨迹,凝练成一套清晰的“流程”。未知的恐惧如深渊噬人,可已知的规则哪怕需献祭代价,终究给了人挣扎与算计的缝隙。
早期玩家皆以自身“灯油”探路,这样做的弊端是致命的:探查者殒命即铜灯熄灭,铜灯一熄,所有人都会被雾霭“吞噬”。团灭过不少挑战者后,“轮流借火”的策略逐渐成型,经无数次试探与牺牲,最安全的借火时限终被摸索出来,成了众人默认的规矩。
不是没人想过用暴力手段免除自己的苦役,但都未能得逞——各人的油盏唯有自己能触碰,“借火”必须出于自愿。或许是众人皆被固定在座位上的缘故,“借火”流程一旦开启,次序便再无更改可能。「远方的钟」松口应允,便是觉得:不论是借火还是探查,迟早都会轮到自己,对方守规矩不害他受伤,倒也不必一开场就闹僵。
抢得先机的「先生大义」不再耽搁,拎起漂回手边的古朴铜灯,大步迈向雾霭。
雾浪如奔涌的潮涛,自天际铺展至脚下,漫过石壁、漫过地面,将整个空间笼成一片未知的白。
铜灯仅燃着一束内敛的光,落在雾海上,竟硬生生冲开一条狭长通路。两侧雾墙高耸,望不见顶。「先生大义」深吸一口气,咬牙踏入的瞬间,身后的通路便即刻闭合。
他的身影被无垠白茫吞没,铜灯的微光在漫无边际的雾海中挣扎两息,随即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浓白,再无踪迹。
「葡萄酒鉴赏家」转向身边的「穆勒川」,一脸崇拜,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穆大哥,太谢谢您愿意带我,我真是太幸运了。这种高危本子,换旁人自己都够呛敢踏进来,也就你有这实力,自己通关好几次不说,还能带人。等会儿遇到关键节点,还得靠你多费心提点。”
说话间,他的目光轻轻扫过闻弦歌和「远方的钟」。
「穆勒川」魁梧的身躯纹丝未动,视线锚定在远处的雾霭上,从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嗯”,不咸不淡回了句:“少说,多看,跟紧。”
「葡萄酒鉴赏家」嘴角的酒窝更深:“明白,都听大哥的。”
闻弦歌暗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小圆脸看着单纯,实际上藏了十八个心眼子。一番剖白既拍了「穆勒川」的马屁,又隐晦地向她和「远方的钟」秀了下肌肉,比起那些装弱扮挫、末了搞“龙王归来”戏码的伪人,高明太多了。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淌,四周安静得可怕,雾霭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远方的钟」牙齿开始打颤,脸色白得像涂了白漆;「葡萄酒鉴赏家」圆圆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目光一次次徒劳地往白雾里瞟。终于,他忍不住了,一脸担忧道:“穆大哥,你说那‘霜薪’……是不是真的特别难找啊?”
不等对方回复,他又加快语速,自问自答:“我进来前翻了好多玩家攻略和社区帖子,一个集齐49根霜薪继承衣钵的记录都没有看到!穆大哥,您知道有继承衣钵的记录吗?”
「穆勒川」闻言回头,态度比之前认真了许多:“倒也不是很难,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有手就行。”他的目光掠过「远方的钟」苍白的侧脸,后者正垂着眼凝视自己油盏里的火焰,“到后面确实就比较难找了,但只要调整好心态、掌握好节奏,集齐7根霜薪换件道袍,努努力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他顿了顿,再次提醒:“副本规则你是知道的,60小时内集不齐49根霜薪,哪怕你是断崖式领先,最后拿到的奖励也和只集齐7根霜薪的人没区别。所以轮到你探索的时候,别贪多,安全第一。”
「葡萄酒鉴赏家」轻笑出声:“断崖式领先?那肯定是大佬才有的实力,我可不敢想,我就想安安稳稳混件道袍穿就知足了。”
原来真的没有玩家继承过衣钵?闻弦歌暗忖,原先她还以为是自己信息闭塞、孤陋寡闻。
「道士套装副本」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故事背景更是槽多无口——师父与厉鬼斗法至两败俱伤,转头便自顾自遁走,反倒下令让五个倒霉弟子守在厉鬼故居,捡拾【霜薪】去炼化这个他自己都没打过的死对头。
这般离谱的设定,催生了不少玩家二创。“徒儿们顶住,为师先撤”“厉鬼来了,我把五个徒弟护在身前”之类的动图表情包,在玩家社区如野火般疯传,早已成为人尽皆知的梗。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被玩梗玩透的副本,到现在居然还没有人能完全通关,这也太奇怪了。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远方的钟」的油盏盏壁上,代表“灯油”的刻度已悄然下滑近一格半。他目光胶着雾浪方向,喉结反复滚动,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惶然都被跳动的橙色火焰映照得分明,脊背隐隐发僵,嘴唇抿了又抿,干涩得厉害。
「葡萄酒鉴赏家」见状,试图找些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可「远方的钟」没有搭腔,反倒肩背绷直,呼吸都放轻了。「葡萄酒鉴赏家」只好尴尬噤声。
四人继续大眼瞪小眼,完全处于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的状态。闻弦歌索性研究起油盏上的刻度——十六道刻痕对应十六个小时的总时限,每道刻痕中间的浅浅印记,将时间分割成以半小时为单位的冰冷交换筹码。她望着「远方的钟」惨白的脸,自然懂他的忌惮:交接时机卡死在整点与半点,误差超过一分钟,便要多耗半个小时的“灯油”,而所有情报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种透支在顺利通关前不可逆。
绿火不紧不慢地跃动,时间一点点蹭向两小时的边缘。
就在连「穆勒川」都蹙起眉峰的当口,雾霭骤然翻涌。
「先生大义」踉跄冲出,脸上难掩兴奋,怀里紧紧搂着四根泛着苍白微光的霜薪。他冲到青铜火盆前,将霜薪一根一根投入绿焰,火焰呼地窜高一瞬,翻滚两下后,颜色竟澄澈了半分。
“快交接!”「远方的钟」的嘶吼破了音。
「先生大义」迅速归位,举起油盏伸向「远方的钟」的方向。两盏相触的刹那,「远方的钟」的油盏即刻熄灭,而「先生大义」雪白的灯芯顶端,“嗤”地燃起橙色火苗。
他脸上的兴奋红光“唰”地褪尽,伏在桌上咳了两声。
另一边,「远方的钟」在火苗离开油盏的瞬间,整个人瘫软下去,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破风箱,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先生大义」没有半分迟疑,顺手将那盏古朴铜灯递向身旁的「葡萄酒鉴赏家」。
瘫软的「远方的钟」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愕然——铜灯并未按他预想的方向传递,「先生大义」竟然选择把灯给了「葡萄酒鉴赏家」!
他原以为不过是第一、第二的顺序差别,可此刻自己被排到了最后一个。第二与第五的顺位,找到霜薪的难度完全不是同一个系数!他目光沉在递出的铜灯上,嘴唇翕动,却因过度虚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铜灯递至面前,「葡萄酒鉴赏家」的手快速握上灯柄。得手的刹那,他眉毛微抬,嘴唇微张,与「远方的钟」短暂对视后,惊讶的表情便迅速敛去。
他扭头对「先生大义」露出感激的笑容,道了句“多谢,一定准时”,随即攥紧灯柄,转身扎进了依旧翻涌的白雾。
雾墙在他身后合拢,将身影与声响都吞得干干净净。
「远方的钟」像被最后一根丝线吊着的木偶终于断了线,肩膀彻底垮塌,胸口发闷,眉峰紧蹙着趴在桌上。内心火烧火燎,想直接质问出口,又莫名觉得羞耻,很快便开始在心里埋怨起自己。
「先生大义」若无其事地闭着眼,慢慢调整呼吸;「穆勒川」的目光沉在雾气合拢处,脸上添了几分真切的凝重,眉峰微蹙;闻弦歌凝视着铜盆中被一点点焚烧殆尽的霜薪。
新一轮等待,就这样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