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被太阳晒成水汽，陈砚就踩着田埂往村西头走。那里有座废弃的学堂，土坯墙塌了半截，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倒八歪，只有教室前的老杏树还枝繁叶茂，枝头挂着几个青涩的杏子，像串没成熟的小灯笼。
“这学堂啊，三十年前可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跟在身后的张奶奶拄着拐杖，鞋尖沾着黄泥巴，“周老师刚来那年，就在这儿教娃娃们念书，黑板还是他亲手糊的，用麦秸秆混着黄泥，硬得能当石板用。”
教室的木门早没了，门框上还留着半截红漆，写着“好好学习”四个字，“学”字的宝盖头被虫蛀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稻草。陈砚跨过门槛，脚底下的泥地凹凸不平，还能看出当年孩子们打闹踩出的小坑。
最显眼的是墙上的黑板，灰扑扑的，边角卷着皮，却比周围的土墙白净些。黑板中央有片淡淡的白痕，像没擦干净的粉笔印。张奶奶用拐杖头敲了敲黑板：“周老师写字用力，粉笔末子嵌进泥里，擦都擦不掉。你看这儿——”她指着黑板左下角，“当年他总在这儿写‘明日复明日’，说娃娃们总爱拖作业，得天天念叨。”
陈砚凑近了看，果然有行模糊的字迹，笔画歪歪扭扭，像被雨水泡过又晒干，只能认出“明日”两个字。黑板边缘有个小凹槽，里面卡着半截粉笔头，红颜色的，笔杆被捏得扁扁的，显然是用了很久。
“这是小石头的粉笔。”张奶奶笑出满脸皱纹，“他当年总爱偷拿周老师的粉笔，在黑板背面画小人，被周老师抓着，就罚他抄《三字经》。结果这小子机灵，抄着抄着，倒把全文背下来了。”
黑板对面的墙角堆着些破桌椅，木条缺了腿，用绳子捆着砖当支撑。陈砚扶起一张桌子，桌面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有“小花”“石头”，还有几个不成形的小人，其中一个画着长胡子，旁边写着“周”——不用问，是孩子们画的周明。
“周老师从不骂他们刻桌子，”张奶奶蹲下身，摸着桌腿上的刻痕，“他说‘娃娃们的字，刻在木头上才记得牢’。有回二柱子把桌子刻穿了个洞，吓得哭了一下午，周老师却找了块木板，带着他一起补，说‘犯错不可怕，会补就行’。”
教室后排有个土灶，灶膛里积着黑灰，锅早就没了，只留个锈迹斑斑的铁圈。“冬天冷，周老师就在这儿烧柴，给娃娃们烤红薯。”张奶奶往灶膛里塞了把干草，“他总说‘肚子暖了，脑子才转得快’。有年下雪，他烧了满满一锅热水，让每个孩子都暖了手才上课，自己的手冻得通红，还笑着说‘我火力壮’。”
陈砚在灶膛边发现个铁皮盒，锈得打不开，他用石头砸了两下，盒盖“哐当”掉下来，里面滚出些玻璃弹珠、断了弦的弹弓，还有个布缝制的小沙包，沙子从破口漏出来，撒在地上像串碎金子。
“这是女娃们的玩意儿。”张奶奶捡起沙包，用手指捻了捻上面的碎花布，“小花当年手巧，缝了十几个沙包，课间就领着女娃们玩‘丢手绢’，周老师也跟着起哄，跑得比谁都快，结果摔了个屁股蹲，惹得娃娃们笑了整整一下午。”
阳光从破屋顶的窟窿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斑，像块移动的白布。陈砚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个竹篮，用竹竿够下来一看，里面装着几本泛黄的课本，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其中一本是《算术》，封面上写着“石头”，里面的例题旁画满了小骷髅头，显然是上课走神时的杰作；另一本《语文》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清晰，像只褪色的蝴蝶。
“这是周老师夹的。”张奶奶指着枫叶，“他说秋天的叶子最好看，夹在书里能当书签，还能教娃娃们认植物。有回他带了片银杏叶，说‘这叶子像小扇子，能扇走糊涂虫’，结果全班都去捡叶子，把学堂周围的树叶子都薅秃了。”
黑板旁边的墙上，钉着块木板，上面挂着个铁铃铛，铃舌早就没了，只剩个空壳。“上课铃！”张奶奶指着铃铛，声音亮了些，“每天早上，周老师就站在杏树下摇铃，‘叮铃叮铃’的，全村都能听见。有回铃铛绳断了，他就用筷子敲，敲得筷子都裂了，照样准时上课。”
陈砚拿起铃铛，晃了晃，只有“哐哐”的闷响，却仿佛能听见三十年前清脆的铃声，混着孩子们的喧闹，从时光里漫过来。他走到黑板前，捡起那半截红粉笔，在空白处试着写了个字——“学”。粉笔划过泥板，留下道歪歪扭扭的红痕，像条挣扎的小蛇。
“周老师写字可不是这样。”张奶奶笑得直不起腰，“他教娃娃们握笔，说‘笔要正，心才能正’。有回教小花写‘女’字，手把手教了十遍，小花急得哭了，他就说‘慢慢来，咱不跟别人比，跟昨天的自己比’。”
正说着，几个孩子背着书包跑进来，是村里小学的学生，听说这里有“老学堂”，特意跑来探险。领头的是小石头的孙子，叫小毛豆，手里还攥着本漫画书。
“奶奶，这黑板能写字吗？”小毛豆眼馋地看着陈砚手里的粉笔。
“能啊。”陈砚把粉笔递给他，“写个字看看。”
小毛豆在黑板上画了个奥特曼，线条歪歪扭扭，却画得很认真。其他孩子也抢着要写，有的写自己的名字，有的画小狗，很快，空白的黑板就变得花花绿绿。
张奶奶看着热闹，突然叹了口气：“周老师当年总说，这黑板啊，就像块田，你往上面种啥，就长啥。种生字，就长学问；种玩笑，就长快乐。”她指着孩子们的涂鸦，“你看，现在还在长呢。”
陈砚望着被重新“填满”的黑板，突然明白为什么周明当年执意要把学堂建在这儿——不是因为土坯墙有多结实，也不是因为黑板有多平整，而是因为这里有双双期待的眼睛，有支支握不稳的粉笔，有无数个被笑声泡软的日子。
日头爬到头顶时，孩子们吵着要去摘杏，一窝蜂地跑出教室。陈砚把铁皮盒里的弹珠、沙包放回原处，又将那本夹着枫叶的《语文》塞进竹篮，挂回房梁。张奶奶拄着拐杖，在杏树下捡被孩子们摇落的青杏，嘴里念叨着“慢点跑，别摔着”，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那个站在讲台前的身影。
离开学堂时，陈砚回头望了一眼，阳光正好照在黑板的红粉笔字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学”字，竟像是在发光。风穿过破窗，卷起地上的粉笔末，打着旋儿飘向天空，恍惚间，仿佛有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身影，正站在黑板前，用带着粉笔灰的手，轻轻擦掉那行“明日复明日”，笑着说：“来，咱们写新的字。”
老杏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应和。陈砚知道，这学堂从来没废弃过，就像那些没写完的板书，没摇完的铃铛，总会在某个清晨，被孩子们的笑声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