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波的倒台,并没有给方东望带来预想中的鲜花和掌声,反而让他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状态。
周一的机关食堂,正如往常一样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油烟味和嘈杂的交谈声。
方东望端着那个用了三年的不锈钢餐盘,里面盛着略显寡淡的白菜炖豆腐和两块肥腻的红烧肉。他刚走到大厅中央一张空着的四人桌旁坐下,原本坐在他对面、正低声说笑的两个农业办干事,就像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立刻端起盘子站了起来。
“哎哟,那边好像有位置,老张,咱们去那边吃。”
“走走走,别沾了晦气。听说纪委还在查呢,离远点好。”
两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充满嫌弃和警惕的语气,在嘈杂的食堂里依然清晰地钻进了方东望的耳朵里。他们看方东望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身患烈性传染病的瘟神。
方东望握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豆腐很烫,但他感觉不到温度,心里只有一片冰凉。
这就是基层的残酷。
在马波倒台的真相未明之前,“告密者”、“赵刚的走狗”、“踩着老领导尸体上位的小人”……这些恶毒的标签,像无形的唾沫,粘在他的后背上。在这个熟人社会里,打破潜规则的人,往往比贪腐者更让人恐惧和排斥。因为没人知道,这把刀下一次会不会捅向自己不干净的屁股。
一整天,方东望就像是一个透明人。
党政办的电话响个不停,但只要方东望接起,对面就会立刻挂断。文件流转到他这里,总是会被莫名其妙地压下或者绕过。甚至连打扫卫生的阿姨,进他办公室时也是一脸的冷漠,拖把在他脚边摔得啪啪作响。
夜深了。
七里乡政府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二楼方东望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孤灯。
窗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打芭蕉,声音凄清。方东望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胀痛的眉心。看着天花板上那道陈旧的裂纹,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做的难道错了吗?坚持原则,保护百姓的利益,难道换来的就是众叛亲离?
“叮。”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方东望拿起来一看,是沈若云发来的微信。
她的头像是一只慵懒且高傲的波斯猫,发来的内容却简单粗暴,透着一股子江湖气:“车修好了。给你换了进口的越野轮胎和防爆玻璃,修理费很贵,你那点死工资付得起吗?付不起就肉偿(明晚八点,聚贤庄对面大排档,请我吃烧烤,我要吃十串腰子)。”
方东望看着这行字,紧绷了一整天的嘴角终于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他能想象出沈若云发这条信息时,那种漫不经心却又眼角带笑、满手机油的神情。
在这个全乡都视他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这个游离在体制外、背景神秘的女人,却用一种近乎调戏的方式,给了他一丝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
“笃笃笃。”
敲门声突然响起,沉重而有力,不像是普通干部的敲门习惯。
方东望迅速戴上眼镜,坐直身体,恢复了那种沉稳的表情:“请进。”
门被推开,赵刚走了进来。
这位新任书记并没有穿白天那身笔挺的西装,而是披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夹克,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显得有些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有些掉漆的铁皮罐子。
“还没走?”赵刚也没客气,随手拉过方东望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把那个铁皮罐子往桌上一扔,发出“咣当”一声响。
“正宗的明前龙井,还是我在部队时的老首长送的。我不爱喝这淡玩意儿,一股子草味,给你了。”
方东望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书记,这太贵重了……”
“今天食堂的事,我看见了。”赵刚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扔给方东望一根,自己点了一根,深吸一口。
烟雾缭绕中,赵刚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紧紧盯着方东望:“心里难受?”
“有点。”方东望手里捏着烟,没有点燃,实话实说,“感觉像是个局外人。”
“难受就对了。”赵刚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在官场,真正想干事、能干事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只有羊群才成群结队,因为它们怕被狼吃,只能抱团取暖,互相掩盖身上的臭味。而猛兽,从来都是独行。”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夜,背影如山:“方东望,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做好被误解、被孤立的准备。记住,只要你不倒,只要你手里的权力是为了公义,那些现在孤立你的人,迟早会排着队来巴结你。但前提是,你能扛过明天的太阳。”
方东望心中一震,猛地抬头:“明天?”
赵刚转过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方东望一眼,那眼神里既有担忧,也有期许:
“那个刘强进去前说的不是空话。苏红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她在七里乡经营多年,根深蒂固。马波只是她的手套,现在手套丢了,她要咬人了。她的大礼,明天一早就会到。睡个好觉吧,明天,是一场硬仗。”
说完,赵刚拉开门走了出去。
方东望握着那个尚有余温的铁皮茶罐,看着赵刚消失的方向,眼中的迷茫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钢铁般的坚定。
次日清晨。
第一缕阳光还没穿透山间的薄雾,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和嘈杂的叫骂声就打破了乡政府大院的宁静。
方东望被吵醒,推开办公室的窗户往下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大门口黑压压地堵了几十号人,将铁栅栏门围得水泄不通。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横在最前面,上面的大字触目惊心:“新来书记不作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我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