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书房的阴影里,戴笠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墨迹。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
“校长放心”这四个字,就是他的军令状。
他微微躬身,转过身,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外的走廊,寂静无声。
戴笠的脚步踩在厚重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他的内心,却已掀起滔天巨浪。
刘睿!
这个名字,在军统的档案里,从一个依附于其父刘湘的“世家公子”,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跃升至与龙云、阎锡山同等级别的“心腹大患”!
“通知重庆站,启动‘壁虎’计划。”戴笠走出官邸,坐进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对副官下达了命令。
“是!”
“告诉他们,目标只有一个,丰都兵工厂。我要知道,那里每一颗螺丝的来历,每一克钢材的去向!”
“不惜任何代价。”
汽车发动,汇入南京城的车流。
一场针对刘睿和他最大秘密的无声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
与南京的阴冷压抑截然不同,此刻的重庆,正洋溢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刘湘官邸。
周玉书正满面红光地招待着一位贵客——民生公司的创始人,卢作孚。
“作孚先生,这次真是要劳烦您了。”周玉书亲手为卢作孚斟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卢作孚,这位在中国实业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却是一脸温和的笑意。
“夫人言重了。甫帅与我相交莫逆,世侄更是人中麒麟,能为这桩天作之合做个见证,是我的荣幸。”
他放下茶杯,接着说:“龙主席那边,我也通过公司的船运业务,有过几面之缘。他治下的云南,这几年风气一新,颇有作为。云珠小姐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与世侄正是良配。”
这番话,既给了刘家面子,也肯定了龙家的地位,说得滴水不漏。
“那就这么定了!”周玉书一拍手,喜上眉梢,“聘礼的单子我已经拟好了,头一批就由民生公司的船队运往昆明,万万不能出差错。”
“夫人放心。”卢作孚点头应下。
这桩婚事,在军、政、商三界顶级人物的推动下,如同一部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而作为风暴中心的刘睿,此刻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他的人,已经回到了丰都。
川渝特种兵工厂,二号仓库。
林修远和孙广才,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脸上的神情,如同朝圣。
木箱已经被撬开,露出了里面被油布和木屑层层包裹的钢铁部件。
即便只是散件,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齿轮、导轨和精密的控制阀门,也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工业美感。
“德国LoI公司……气体渗碳炉……”林修远喃喃念着图纸上的德文,声音都在发颤。
这种代表着世界顶尖热处理技术的设备,他只在德国留学时的教科书上见过概念图!
如今,实物就摆在眼前!
“旅座这……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孙广才挠着头,瓮声瓮气地问。
“不该问的别问。”林修远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却全是压不住的狂热,“旅座的命令,一周之内,让它点火!赶紧组织人手,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对图纸,给我装起来!”
孙广才咧嘴一笑:“明白!”
旅座的神通,他们早已习惯。
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神迹,变成川军手中真正的利器!
就在兵工厂内热火朝天地组装新设备时,丰都港的码头上,气氛却凝重如铁。
一支由十几辆卡车组成的车队,在两个连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下,缓缓驶入港口的禁区。
每一辆卡车上,都用厚重的帆布严密遮盖。
刘睿站在码头前,雷动侍立在他身后。
车队停稳,士兵们立刻散开,在周围拉起百米警戒线,枪口一致对外,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喝止。
胡庶华第一个从头车上跳了下来,这位冶金界的泰斗,此刻却像个凯旋的将军,满面红光,连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世哲!”
“胡校长,辛苦了!”刘睿迎上前去。
胡庶华摆摆手,指着身后的卡车,声音激动:“不辛苦!快,看看我们的宝贝!”
他亲自上前,一把扯下第一辆卡车上的帆布。
码头的阳光下,一根根码放整齐的钢锭,露出了真容。
它们不像普通钢材那样粗糙,表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暗蓝色氧化皮,仿佛巨兽的鳞甲,在阳光下反射着沉稳的光。
孙广才一个箭步冲上去,从腰间摸出一把锉刀,对着其中一根钢锭的边角,用力锉了下去。
“滋啦——”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火星四溅!
孙广才看着锉刀上卷起的刃口,再看看那钢锭上仅仅留下的一道浅浅白痕,倒吸一口凉气。
“好硬的钢!”
“这还只是未经过任何热处理的铸态!”胡庶华抚摸着冰冷的钢锭,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里面的镍、铬、钼,已经和钢水完美地融为一体!这,就是炮钢的骨头!”
刘睿的目光扫过这一车车的“龙骨”,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
矿石,来自云南。
技术,来自他的金手指。
人才,来自他三顾茅庐请来的国之匠魂。
川滇联盟的宏伟蓝图,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最坚实的物质基础!
“命令!”刘睿转头,声音斩钉截铁,“第一批钢锭,立刻送入一号车间,上锻锤,按图纸锻造成通用机枪的枪管毛坯!”
“另外,让林修远把那台渗碳炉给我加快速度装好!”
“我要在半个月内,看到 第一根炮管,从我们自己的生产线上下来!”
“是!”
码头外围,一家临江的茶馆二楼。
一个穿着短衫,扮作小商贩的男人,正端着茶碗,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码头禁区的方向。
他的代号,“壁虎”。
军统重庆站潜伏在丰都的老牌特工。
他看不到禁区内的景象,但那如临大敌的阵仗,和两个连的精锐士兵,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极其重要的东西,运到了。
他放下茶碗,在桌上留下几枚铜板,起身下楼,混入码头嘈杂的人流中。
他没有强行打探,只是在各个货栈和搬运工的力夫头之间转悠,用几句不经意的闲聊和几根香烟,拼凑着零碎的信息。
“……听说是从贵州那边来的车队。”
“……拉的啥不知道,死沉死沉的,把车胎都压瘪了。”
“……刘旅长的兵工厂亲自来人接的,宝贝得很。”
信息模糊,但指向明确。
“壁虎”的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这时,一个相熟的货栈管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李老板,你听说了吗?前两天半夜,刘旅长的二号仓库,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批货。”
“哦?”“壁虎”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什么货这么神秘?”
他笑着打了个哈哈,又塞给那管事一包香烟,转身离开。他没有再问,但脑中却飞速运转。
从贵州来的车队……兵工厂亲自接收的重货……这符合“矿石”的猜测。
但那个管事无意中抱怨的另一件事,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脑海。
“……前几天半夜,二号仓库那边莫名其妙跳了一次闸,整个码头的电都闪了一下,供电所查了半天没查出毛病……”
“……还有,仓库区巡逻的兄弟说,那天晚上闻到一股翻新土的味道,怪得很……”
停电?翻新土?再加上另一条线报里提到的“十几口来历不明的木箱”……
“壁虎”的脚步猛地一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极度警觉。常规运输绝不会有这些现象!这批货的出现,绕过了所有正常流程!
夜色降临。
一封加密电报,通过秘密电台,从丰都的一个小阁楼里,发向了阴冷的南京。
……
南京,特务处总部。
戴笠看着手中刚刚译出的电文,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目标自贵州接收一批神秘重货,应为云南方向输送之矿石或粗炼金属,川滇合作已进入实质阶段。】
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电报的后半段,却让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补充情报:目标兵工厂二号仓库近日出现来源不明之重型设备(来源:外围线人,可信度:中)。经多方核查,近期海关、铁路、水路均无该批货物入境及运输记录。综合分析,该批设备极有可能通过非正常渠道秘密运入。其运送方式诡秘,为我站前所未见,建议列为最高优先级追查目标。】
从地里冒出来的?
戴笠的眼中,闪过一丝猎手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刘睿的化肥厂,蜀新商行的崛起,他可以解释为商业奇迹。
他招揽胡庶华,建立兵工厂,可以解释为眼光卓着,舍得投入。
但这些凭空出现的、连军统都查不到来源的顶级德国工业设备,却像黑夜中的萤火虫,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
这,就是破绽!
“雨农,校长找你。”钱大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戴笠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向蒋介石的官邸。
书房内,蒋介石正在看一份关于全国军工生产的报告,脸色很不好。
“委座。”
蒋介石放下报告,抬头看他:“四川那边,有动静了?”
“是。”戴笠递上刚刚收到的电报,“川滇的合作,已经开始了。但学生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线索。”
蒋介石看完电报,目光同样停留在了那句“从地里冒出来的”上面。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发怒,反而笑了。
“好啊……看来我们的麒麟儿,身上藏着大秘密啊。”
蒋介石转过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戴笠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雨农,他刘睿能无中生有,变出德国机器,这是他的‘神通’。”
他顿了顿,指尖在地图上丰都的位置轻轻一点。
“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也学学这‘神通’。派你最得力的人去,把丰都这块地给我翻过来,看看他的根,到底是扎在土里,还是连着天上。我要知道,他秘密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