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泉县的沙德贵,如今看陈野的眼神,混杂着敬畏、恐惧和一丝认命般的顺从。被冯御史那么一闹,他算是彻底断了别的念想,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陈巡察的路线走到黑。干式堆肥的土法子在沙泉县推广开来,虽然过程依旧有辱斯文,但看着那日渐增多的黑肥和百姓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希望,沙德贵那点官僚的虚荣心,竟也被一种奇异的成就感逐渐取代。
大人,沙泉县这边,算是初步捋顺了。刘明远从西境派来的助手,向陈野汇报着进展,水样和土壤样本已送回黑水城,苏芽姑娘那边回信说,水中的咸涩除了矿物质,似乎还含有一种特殊的……嗯,她称之为‘微量元素’,或许对某些耐旱作物有益,正在进一步分析。药材和皮子的初步加工技术也已传授下去,百姓反响不错。
陈野啃着沙泉县百姓送来的、用新法子初步鞣制后变得柔软些的羊皮包裹着的干粮,点了点头:行,留下几个人,盯着他们别松懈。尤其是沙德贵,那老小子滑头,得时不时敲打敲打。咱们该动身了。
下一站,是西凉州府了吧?赵虎摩拳擦掌,眼神兴奋,听说州府繁华,那里的官儿更大,肯定更带劲!
带劲?陈野瞥了他一眼,嗤笑,那是龙潭虎穴!西凉州府,刺史、别驾、长史……盘根错节,李嵩那老小子的徒子徒孙不知有多少。咱们这‘粪勺巡察’的名声估计早就传过去了,等着咱们的,恐怕不是掏粪勺,而是软刀子了。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挑战欲。
一行人离开荒凉的沙泉县,向着东南方向的西凉州府进发。越靠近州府,道路逐渐平坦宽阔起来,沿途也开始出现规模不小的村落和集镇,人气旺了不少,百姓的衣着面色也比平凉、沙泉好了许多,但眼神中的麻木和对于官差的畏惧,依旧存在。
几天后,西凉州府那高大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青砖垒砌,垛口整齐,城楼高耸,气派远非平凉、沙泉可比。城门口车水马龙,商旅络绎,守城兵丁盔甲鲜明,查验严格,透露着州府重地的威严。
陈野依旧是一身便装,只带着赵虎和十名护卫,亮出金牌,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城内的繁华更是远超想象,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酒楼茶肆飘出诱人的香气,甚至能看到一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和官吏家眷。
嗬!这地方,才像个样子嘛!赵虎看着街边卖卤肉的摊子,咽了口口水。
陈野却眯着眼,打量着这表面的繁华。他注意到,街道虽然干净,但背街小巷依旧能看到垃圾堆积;百姓虽然衣着尚可,但大多行色匆匆,眉宇间带着生活重压下的疲惫;那些巡逻的衙役,眼神扫过普通百姓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陈野低声骂了一句,走,去州府衙门。
西凉州府衙更是气派非凡,朱漆大门,铜钉闪烁,门前石狮威武,守卫森严。听说巡察使到了,州府的主要官员——刺史郑博远、别驾周文康、长史孙立等人,齐齐迎出大门,态度恭敬,礼仪周全,挑不出半点毛病。
刺史郑博远,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一副儒雅文官做派,是李嵩的门生,在西凉州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别驾周文康稍胖,总是笑眯眯的,像个富家翁,但眼神深处透着精明。长史孙立则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话不多,眼神锐利,透着几分阴鸷。
下官西凉州刺史郑博远,率州府同僚,恭迎陈巡察!陈巡察一路辛苦,快请入内奉茶!郑博远拱手行礼,声音温和,滴水不漏。
陈野也换上官方笑容,寒暄着步入大堂。州府大堂宽敞明亮,摆设典雅,与平凉、沙泉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奉上的茶水也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清香扑鼻。
陈巡察年少有为,陛下钦点,巡察西凉,实乃我西凉百姓之福啊。郑博远笑着开口,开启官场标准的吹捧模式,巡察在平凉、沙泉之举,我等亦有耳闻,虽……方式新颖,然其为民之心,天地可鉴。
这话听着是夸,实则暗戳戳地点出陈野手段。
陈野端着茶碗,吹了吹浮沫,浑不在意地笑道:郑刺史过奖了。本官就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老百姓饿肚子是真难受,地方脏乱差是真容易生病。能用点土法子解决问题,也就不在乎什么方式了。
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本官奉旨巡察,首要便是吏治与民生。不知郑刺史可否将西凉州近年来的钱粮赋税、户籍田亩、刑名诉讼等卷宗,调予本官一观?
郑博远笑容不变:理应如此。周别驾,你去将相关卷宗整理出来,送至陈巡察下榻的驿馆。
周文康笑眯眯地应下。
接下来的几天,陈野就窝在州府安排的、条件相当不错的驿馆里,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郑博远等人配合得无可挑剔,要什么给什么,态度恭敬,但陈野很快发现,这些卷宗做得滴水不漏,账面漂亮,数据完美,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
妈的,老狐狸!陈野把一本账册扔在桌上,对赵虎道,这账做得,比咱们西境的还‘干净’!一看就是老手笔,专门应付检查的。
那怎么办?查不出问题,咱们不是白来了?赵虎挠头。
查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陈野冷笑,西凉州这么大,怎么可能一点纰漏都没有?除非他们上下串通,捂得严严实实。光看账本没用,得从别的地方下手。
他让黑皮手下的夜不收撒出去,暗中查访州府官吏的产业、家眷情况,以及市面上是否存在强买强卖、欺行霸市等现象。同时,他自己则换上便装,带着赵虎在州府街面上转悠,体察真正的民情。
这一转,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对劲。
西凉州府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极其混乱。官制铜钱、前朝旧钱、甚至一些私铸的劣钱混杂使用,兑换比率混乱,百姓交易极其不便。而更让陈野注意的是,几家最大的粮行、布行、盐号,背后似乎都有州府官员的影子,他们操控着主要商品的价格,尤其是粮食,价格明显高于周边地区。
垄断,价格操控……陈野在一个茶摊坐下,听着周围百姓抱怨米价又涨了,布价太贵,眼神越来越冷,这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啊!怪不得账面做得漂亮,原来钱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几个商人模样的在低声抱怨:
唉,这‘平安钱’越来越难交了,再这么下去,这买卖没法做了。
谁说不是呢?郑刺史家的三管家刚来过,暗示还要加一成。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平安钱?陈野心中一动,示意赵虎跟上那几个商人。
跟踪到一条僻静小巷,陈野亮出身份,那几个商人吓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饶。
放心,本官不为难你们。陈野让他们起来,跟本官说说,这‘平安钱’是怎么回事?
商人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胆大的哭丧着脸道:回……回大人,这‘平安钱’……是……是州府几位大人府上的管事们,按月来收的‘例钱’,说是保我们生意平安,不受地痞骚扰,官府查验也能行个方便……若不交,轻则生意做不下去,重则……家破人亡啊!
哦?保平安?陈野气极反笑,保的是他们自己的平安财吧!收多少?交给谁?
按生意大小,每月十两到上百两不等……主要是……是郑刺史府上的三管家,周别驾府上的二管事,还有……长史孙大人家的外甥……他们分管不同的街市……
好!很好!陈野眼神冰冷,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拿着朝廷的俸禄,还纵容家人干这种敲骨吸髓的勾当!
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查账本查不出问题,那就从这最直接、最肮脏的灰色收入下手!
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继续暗中收集证据,摸清了那几个管事收钱的时间、地点和规律。
几天后,又到了月初收平安钱的日子。
郑刺史府的三管家,郑福,带着两个豪仆,大摇大摆地来到城西最繁华的布市,挨家店铺收取。商户们敢怒不敢言,只能陪着笑脸,将准备好的银钱奉上。
就在郑福收到一家规模不小的李氏布庄,因为掌柜一时凑不齐足额银子,而对其肆意辱骂,甚至要动手砸店时,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哟,这不是郑三管家吗?好大的威风啊!
郑福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年轻人,带着几个精悍的随从,不知何时站在了店门口,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谁啊?滚开!少管闲事!郑福正在气头上,不耐烦地骂道。
那年轻人也不生气,从怀里掏出那块金灿灿的巡察使令牌,在手里掂了掂:本官西凉州巡察使,陈野。郑三管家,你这是在……替郑刺史体察民情?
巡……巡察使?!郑福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变得惨白,手里的钱袋一声掉在地上,银钱撒了一地。他身后的豪仆也吓得腿软。
周围的商户们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陈野弯腰,捡起一枚散落的银锭,在手里把玩着,语气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冰冷如刀:郑三管家,解释一下?这‘平安钱’,是个什么章程?是朝廷新增的税目?还是郑刺史府上定的规矩?本官怎么没在州府卷宗里看到相关记录啊?
我……我……郑福冷汗如雨,语无伦次。
说不出来?陈野笑容一收,厉声喝道,那就是巧立名目,勒索商户,盘剥百姓!赵虎!给本官拿下!连同这两个帮凶,一并锁了!送去州府大牢!本官倒要问问郑刺史,他府上的管家,何时有了代官征税的权力!
赵虎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三两下就将郑福三人捆得结结实实,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布市上一片寂静,所有商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陈野等人离开,才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
抓……抓走了?郑三管家被抓走了?
这位陈巡察……他真的敢动郑刺史的人?
老天爷!要变天了!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整个西凉州府。郑博远得知消息后,在自己书房里摔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脸色铁青。周文康和孙立也匆匆赶来,三人密议,气氛凝重。
他这是杀鸡儆猴!冲着我们来的!周文康收起了惯常的笑脸,阴沉道。
一个管家,弃了也就弃了。孙立声音沙哑,关键是,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会不会顺着这条线往上查?
郑博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查不到我们头上。郑福只是个下人,所作所为与我们何干?倒是他陈野,擅自动手锁拿官员家仆,行事鲁莽,本官倒要参他一个滥用职权,扰乱地方之罪!
然而,没等郑博远的奏章送出,陈野的第二波打击接踵而至。
他直接在西凉州府最繁华的市集口,贴出了告示,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严厉打击任何形式的保护费平安钱等非法盘剥,鼓励商户百姓踊跃举报,查实严惩,并为举报者保密。
第二,鉴于西凉州府货币混乱,严重影响商贸民生,即日起,巡察使行辕将设立临时兑换点,以公平合理的比率,用西境云漠通宝兑换各种杂乱旧钱、劣钱!同时宣布,云漠通宝可在西凉州府指定官营店铺(主要是粮、盐、布)直接购买货物,价格优惠!
这一手,直接打在了西凉州府的经济命脉上!那些操控物价的官商,依靠的就是货币混乱和信息不对称。陈野直接用信用良好、购买力强的云漠通宝和公开透明的兑换、购物渠道,来冲击他们的垄断地位!
告示一出,整个西凉州府炸开了锅!饱受盘剥的商户和百姓奔走相告,纷纷拿着积攒的杂乱铜钱前往兑换点。而那几个被官商控制的粮行、布行,门前瞬间冷清下来!
他……他这是要断我们的财路!周文康得到消息,再也笑不出来了,气急败坏地吼道。
好狠的手段!孙立眼神阴鸷,用经济手段破局,比直接查账狠辣十倍!
郑博远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死死捏着扶手,指节发白。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痞子巡察!陈野根本不按官场规矩出牌,不跟你玩阴谋诡计,直接掀桌子!用最直接、最粗暴的经济手段,瓦解他们经营多年的利益网络!
不能再让他这么搞下去了!郑博远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去!请‘黑风’的人!让他们给这位陈巡察,找点‘正经事’做做!
一场由经济领域引发的风暴,骤然升级,开始向着更危险、更血腥的方向蔓延。陈野这条闯入西凉州府的,已然用他的经济杀威棒,彻底搅浑了这潭深水。而暗处的杀机,也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