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宫门在身后重重关闭时,吕布能听到铁门闩落下的沉闷声响。那声音像最后的丧钟,宣告着长安最后的防线即将面临最后的考验。
宫墙内一片混乱。撤进来的守军不到三千人,许多带伤,几乎所有人都饿得站立不稳。小皇帝刘协被护送到正殿,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此刻脸色惨白如纸,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龙袍里瑟瑟发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陛下,请在此稍候。”吕布单膝跪地,铠甲上的血滴落在大殿光洁的金砖上,“臣这就去布置防务。”
刘协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只剩下一个空壳坐在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上。
吕布退出大殿,快步走向宫墙。未央宫的宫墙比长安城墙矮一些,但也有三丈高,一丈厚。墙头,魏续正在指挥士兵布防,但能用的守城器械太少了——箭矢不足千支,滚木礌石几乎用尽,连烧热油的柴火都凑不齐。
“将军,”魏续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最多还能撑一个时辰。”
吕布没有说话。他扶着垛口望向宫外,只见长安城内到处是火光和浓烟,叛军像蝗虫一样在街道上肆虐。哭喊声、惨叫声、狂笑声远远传来,夹杂着房屋倒塌的轰鸣。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正在被一寸寸撕裂、吞噬。
而更近处,宫墙外已经聚集了大量叛军。他们从各个城门涌入,现在正像洪水般涌向未央宫。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刀枪如林,在火光映照下闪着血色的光。
“看那里。”魏续指向宫门正前方。
一队精锐骑兵正从长乐宫方向驰来,为首的两面大旗,一面写着“牛”,一面写着“李”。吕布眯起眼睛,看清了领头的人——牛辅和李儒。董卓的女婿和最重要的谋士,现在成了叛军的首领。
牛辅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穿金色铠甲,腰佩长剑,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策马来到宫门前百步处,勒住缰绳,仰头望向宫墙。
“吕奉先!”牛辅的声音洪亮,在夜空中回荡,“长安已破,大势已去!开宫门投降,我可饶你不死!”
吕布没有回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牛辅,右手握紧了方天画戟。戟杆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摸上去黏糊糊的。
牛辅见无人应答,继续喊道:“吕布!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但为那有名无实的小皇帝卖命,值得吗?董太师在世时待你不薄,只要你投降,我保你荣华富贵,官职不低于从前!”
“呸!”吕布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宫墙下,“董卓老贼,祸国殃民,死有余辜!你等余孽,不思悔改,反而作乱,天地不容!”
牛辅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身旁的李儒策马上前一步,高声道:“温侯,识时务者为俊杰。宫中无粮,守军疲惫,你们撑不了多久。何必让将士们白白送死?开宫门,交出天子,将军可带着部下安全离开,我以人格担保!”
“人格?”吕布冷笑,“李儒,你助董卓为虐,残害忠良,也有脸谈人格?今日我就是战死于此,也绝不让尔等奸贼踏入宫门一步!”
话音未落,吕布突然从身旁士兵手中夺过一把硬弓,搭箭拉弦,动作一气呵成。弓弦震动,箭矢如流星般射向李儒!
李儒大惊失色,慌忙低头。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过,“铛”的一声钉在后面骑兵的盾牌上。
“好!好!”牛辅怒极反笑,“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攻城!”
战鼓擂响。
叛军如潮水般涌向宫墙。这一次,他们甚至没有用云梯——宫墙虽然高大,但比城墙矮得多。叛军们搭起人梯,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肩膀往上爬。更有人抱着粗大的木柱,猛撞宫门。
“放箭!”魏续嘶声下令。
宫墙上稀稀拉拉地射出箭矢。许多箭飞到一半就无力落下,少数射中的,也因为力度不够,无法穿透叛军的皮甲。饥饿,该死的饥饿,让这些曾经精锐的士兵连拉满弓的力气都没有了。
叛军很快爬上了宫墙。战斗在墙头展开。守军们用最后的气力搏杀,但寡不敌众。一个守军刚砍倒一个叛军,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三四人乱刀砍死。另一个守军抱着一个叛军跳下宫墙,同归于尽。
吕布在墙头左冲右突,方天画戟每一次挥出都带走一条生命。但叛军太多了,杀了一个,涌上来两个,杀了两个,涌上来四个。他的银甲已经被血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将军!东墙失守了!”一个满身是血的校尉跑来报告。
话音刚落,西墙方向也传来震天的欢呼声——叛军也从那里攻上来了。
完了。吕布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未央宫守不住了。
“退守大殿!”吕布下令,“保护陛下!”
残余的守军且战且退,向未央宫正殿方向收缩。吕布亲自断后,一杆画戟舞得水泼不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退到大殿前时,他身边只剩不到五百人了。
大殿的门被推开,刘协站在殿中,身边围着几十个太监和老臣。王允不在——那位诛杀董卓的司徒,已经在自己府中自焚殉国了。
“陛下,”吕布单膝跪地,声音疲惫到极点,“臣……无能。”
刘协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铠甲破碎的将军,看着殿外越来越近的火光和喊杀声,忽然平静了下来。那种平静很奇怪,不像一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平静,更像看透了一切的老人的平静。
“吕将军,起来吧。”刘协说,声音虽然稚嫩,却异常清晰,“这不是你的错。”
他走到殿门前,望向外面冲天的火光,缓缓说:“朕自九岁登基,先是被董卓挟持,现在又被叛军围困。这龙椅,朕坐得太累,太累了。”
“陛下……”一个老臣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殿门被撞开了。
牛辅一马当先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数十名精锐亲兵。他看到殿中的刘协,眼中闪过狂喜的光芒,但很快掩饰住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臣牛辅,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吕布握紧画戟,想要上前,却被牛辅的亲兵团团围住。他身边的守军想要反抗,但牛辅的亲兵个个手持劲弩,箭矢上弦,只要一声令下,殿内所有人都得变成刺猬。
“牛……牛爱卿平身。”刘协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依然努力保持着天子的威仪。
牛辅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吕布身上,冷笑道:“吕布,你还不放下武器?”
吕布咬牙,正要说话,刘协却先开口了:“吕将军,放下画戟吧。已经……没必要了。”
吕布看着刘协,看着那双稚嫩却绝望的眼睛,终于长叹一声,“哐当”一声,方天画戟掉落在地。那杆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神兵,此刻躺在金砖上,像一条死去的银龙。
牛辅哈哈大笑:“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来人,把吕布绑了!其他人等,全部看管起来!”
亲兵们一拥而上,将吕布捆了个结实。其他守军也被缴械,集中看押。大殿内,只剩下刘协和他身边的几个老臣还站着。
牛辅走到刘协面前,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天子,眼中满是得意。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第二个董卓,不,比董卓更厉害——他可是名正言顺的董卓继承人!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声。
李傕和郭汜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他们冲进大殿时,看到牛辅已经控制了天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牛将军,动作够快啊。”李傕阴阳怪气地说,“我们还在清剿残敌,你就先来‘救驾’了。”
牛辅心中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李将军说笑了。陛下受惊,我身为太师女婿,理当第一时间前来护驾。”
“护驾?”郭汜冷笑,“我看是想独吞功劳吧?”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牛辅的亲兵和李傕、郭汜的部下对峙着,刀剑出鞘,弩箭上弦,大殿内剑拔弩张。
李儒悄悄拉了拉牛辅的衣袖,低声道:“将军,快派人去请张济、樊稠!”
牛辅会意,立刻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悄悄退出大殿,消失在夜色中。
李傕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更加不满。他走到刘协面前,粗声粗气地说:“陛下受惊了。长安是我们四人合力打下的,牛辅却想独占功劳,陛下觉得这公平吗?”
刘协看着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将领,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从一个牢笼,又掉进了另一个牢笼,而且这个牢笼里的野兽更多,更凶残。
“诸位……诸位爱卿都有功……”刘协勉强说,“朕……朕会论功行赏……”
“论功行赏?”郭汜哈哈大笑,“陛下,您以为现在还是您说了算吗?”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连李傕都皱了皱眉。但郭汜不在乎,他走到牛辅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牛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长安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现在你想一个人控制天子,凭什么?”
牛辅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我是太师女婿,官职最高,理应由我……”
“狗屁!”李傕打断他,“你只有五千兵马,出力的是我们四人!大家应该平起平坐!”
“对!”郭汜附和,“要么大家一起控制天子,要么谁也别想控制!”
就在这时,张济和樊稠赶到了。他们带着亲兵冲进大殿,看到眼前对峙的场面,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济问。
李儒连忙上前打圆场:“诸位将军,都是自己人,何必伤了和气?太师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我们内讧啊。”
“内讧?”李傕冷笑,“是牛辅想吃独食!”
牛辅也怒了:“李傕!你说话注意点!我何时说要吃独食了?我只是先来护驾,你们来了,自然大家一起商议!”
“商议?”郭汜指着被捆的吕布,“人都被你绑了,天子被你控制了,这叫商议?”
张济和樊稠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他们本来想劝和,但现在看来,这架劝不住了。
樊稠试着打圆场:“诸位,大敌当前,我们应该团结……”
“大敌?”李傕打断他,“长安都打下来了,还有什么大敌?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想吃独食的人!”
牛辅再也忍不住了,“锵”的一声拔出佩剑:“李傕!你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打就打!”李傕也拔剑,“怕你不成!”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爆炸。牛辅的亲兵和李傕、郭汜的部下刀剑相向,张济、樊稠的人马不知该帮谁,只能护着自己的主帅。
被捆在一旁的吕布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这些人为了争夺控制天子的权力,竟然在未央宫大殿里就要火并。大汉四百年江山,竟然落到了这群人手里。
而坐在龙椅上的刘协,看着眼前这些争吵的将领,看着他们狰狞的面孔,听着他们粗鄙的言语,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但在剑拔弩张的大殿里,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刘协。
刘协缓缓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他的身形单薄,龙袍宽大,但他站得笔直。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牛辅、李傕、郭汜、张济、樊稠,还有被捆的吕布,以及那些刀剑出鞘的士兵。
“诸位爱卿,”刘协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想要朕,对吗?”
没有人回答。大殿里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你们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想要像董卓那样,掌控朝廷,掌控天下。”刘协继续说,“但你们知道吗?朕累了。朕从九岁起,就是个傀儡。董卓的傀儡,王允的傀儡,现在又要成为你们的傀儡。”
他走到牛辅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将领:“牛将军,你杀了朕吧。”
牛辅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杀了朕,”刘协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你们就不用争了!没有天子,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爱怎么分怎么分!这汉室江山,你们谁有本事谁拿去!”
这番话像惊雷一样在大殿中炸响。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吕布。他没想到,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勇气。
李儒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诸位将军只是……只是有些误会……”
“误会?”刘协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长安被围二十天,百姓饿死无数,城池被破,叛军烧杀抢掠——这都是误会吗?”
他猛地转身,指着殿外冲天的火光:“看看外面!看看长安!这就是你们打下的江山!这就是你们要争夺的权力!”
大殿内一片死寂。连李傕、郭汜这样的莽夫,都被刘协的气势镇住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个牛辅的亲兵,大概是被刘协的话刺激到了,也可能是太紧张,手中的弩箭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嗖!”
箭矢射出,不偏不倚,正中刘协胸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刘协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
“陛下!”吕布嘶声大喊,想要冲过去,却被绳子捆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牛辅也惊呆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亲兵:“你……”
那亲兵脸色惨白,“哐当”一声,弩掉在地上:“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弩走火了……”
但已经没人听他的解释了。刘协缓缓倒下,龙袍被血迅速染红。他躺在大殿的金砖上,眼睛望着高高的殿顶,那里绘着日月星辰,象征着天子与天地同辉。
“朕……终于……自由了……”这是刘协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大汉第十三位皇帝,汉献帝刘协,死在未央宫大殿,死在了一场可笑的争执中,死在一个走火的弩箭下。
他九岁登基,十四岁驾崩,在位五年,从未真正掌握过权力。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汉室衰微的缩影。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刘协的尸体,看着那滩在金色地砖上迅速扩大的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李傕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着牛辅,嘶声吼道:“牛辅!你竟敢弑君!”
“不是我!”牛辅也慌了,“是……是弩走火了!”
“放屁!”郭汜拔剑,“分明是你指使的!你想杀天子,自己当皇帝!”
“我没有!”
争吵再起,但这一次,不是争吵谁控制天子,而是争吵谁杀了天子。牛辅的人马和李傕、郭汜的人马再次对峙,张济、樊稠不知所措。
而就在这混乱到极点的时候,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大殿,声音惊恐到变调:“报——城外……城外出现大军!打着‘刘’字大旗,至少三万人,正在向长安冲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刘?哪个刘?
吕布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刘云!是刘云来了!
但刘协已经死了。他来晚了。
太晚了。
大殿外,长安的夜色正浓。而东北方向,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三万骑兵,如黑色的怒涛,涌向这座刚刚陷落、又陷入内乱的城市。
历史在这一刻,走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