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未央宫高大的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董卓拖着肥胖的身躯走进大殿时,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他今天穿着一身绣满金线的玄色朝服,腰间的玉带几乎勒不住那臃肿的腰腹,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就跟着颤动一下。
吕布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中握着那杆沉重的方天画戟。银甲在晨光中反射着冷冽的光,头盔下的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古井,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献帝刘协已经坐在龙椅上了。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穿着过分宽大的龙袍,瘦小的身躯在华丽衣袍的包裹下显得更加单薄。他看到董卓走进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臣董卓,拜见陛下。”董卓走到御阶前,随意地拱了拱手,连腰都没弯一下。
吕布站在殿门内侧,目光扫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天子,又落到董卓那宽厚的背影上。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戟杆,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中那股越来越炽热的火焰。
“太师平身。”刘协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在空旷的大殿里却显得微弱无力。
董卓直起身,也不等皇帝赐座,自顾自地走到御阶旁专为他设置的座位上坐下。那座位比龙椅矮一级,却铺着更厚的锦垫,扶手是纯金打造的,雕刻着繁复的龙纹。
“陛下,”董卓开口,声音洪亮而粗粝,“昨日接到并州急报,匈奴又有异动。臣以为,当派大将率军北上,以震慑胡人。”
刘协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说:“太师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该派哪位将军前去?”
董卓捋了捋浓密的胡须,眯起眼睛:“此事还需商议。奉先——”
吕布猛地回过神,上前一步:“末将在。”
“你久在边关,熟知胡人习性。依你之见,该派多少人马?”董卓转过头,那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吕布握紧戟杆,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回太师,若只是震慑,三万精骑足矣。但若要彻底平定边患,非十万大军不可。”
“十万?”董卓嗤笑一声,“如今关东诸侯虎视眈眈,哪能抽调十万大军北上?陛下,您觉得呢?”
刘协的脸色更白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殿里安静下来,只有董卓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侍卫盔甲摩擦的细微声响。
吕布站在那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他的思绪已经飞回了相府,飞到了那个被困在深闺中的身影上。凤仪亭一别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他每次闭上眼睛,都能看到貂蝉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他是吕布,是让天下无数英雄胆寒的温侯。可如今呢?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董卓霸占。
耻辱。这是深入骨髓的耻辱。
“奉先?”
董卓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吕布抬起头,发现董卓正皱眉看着自己,那张肥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你在想什么?”董卓的声音冷了下来。
吕布心中一惊,连忙躬身:“末将……末将在思考边关局势。”
董卓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罢了。陛下,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吧。老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他说着就站起身,也不等刘协回应,径直朝殿外走去。吕布连忙跟上,手中的长戟在地面上拖出轻微的声响。
走出大殿,阳光有些刺眼。董卓在殿门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吕布:“奉先,你今日心神不宁,到底怎么回事?”
吕布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末将……只是有些疲惫。”
“疲惫?”董卓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心里有事。罢了,你去调一队亲兵,护送我回府。我去与王司徒还有些话要说。”
“是。”吕布应道,心中却是一动。
他看着董卓在侍卫的簇拥下朝偏殿走去,那里王允已经在等候了。两个老臣凑在一起,不知道又在商议什么阴谋诡计。吕布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提起长戟,转身快步走向宫门。守门的侍卫见到他,正要行礼,却被他挥手制止。
“我要回府一趟,取些东西。”吕布的声音很平静,“太师若问起,就说我去调亲兵了。”
“是,温侯。”侍卫不敢多问。
吕布走出宫门,赤兔马正在门外等候。这匹来自西凉的宝马通体赤红,只有四蹄雪白,此刻见到主人,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刨。
吕布翻身上马,一拉缰绳:“驾!”
赤兔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一道红色闪电般冲了出去。长安城宽阔的街道在两侧飞速倒退,风在耳边呼啸,可吕布却觉得这速度还不够快。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坐立不安,烧得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人。
相府高大的门楼出现在前方。吕布勒住缰绳,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守门的侍卫见到他,连忙上前牵马。
“温侯回来了!”
吕布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侍卫,提着长戟就往府里走。他的脚步很快,银甲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脸色阴沉得可怕。沿途遇到的仆役丫鬟都远远避开,没人敢上前搭话。
穿过前堂,绕过回廊,吕布径直朝后院走去。他的心跳得厉害,既期待又紧张。
后院很安静,正是午后的时光,大多数仆役都在休息。吕布提着戟穿过月洞门,走进那片熟悉的花园。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园中百花盛开,蜜蜂在花丛间嗡嗡飞舞,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
可吕布的心却静不下来。他四处张望,寻找那个身影。
“将军?”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吕布猛地转身,就看到貂蝉从一株垂柳后转出身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外罩轻纱,云鬓上只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却更衬得她清丽脱俗。阳光照在她脸上,那张绝美的容颜在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真是月宫仙子临凡。
吕布的呼吸一滞,手中的长戟险些掉在地上。
“貂蝉……”他喃喃道,声音有些沙哑。
貂蝉快步走过来,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了看四周,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压低声音说:“将军,这里人多眼杂,不能久留。你去后园凤仪亭等我,我稍后就到。”
吕布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他提起长戟,转身大步朝后园深处走去。心跳得像擂鼓一样,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董卓随时可能回来,随时可能发现他们的秘密。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团光明。
穿过竹林,荷花池出现在眼前。一池碧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池中的荷叶已经长得很大了,几朵早开的荷花点缀其间,粉嫩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池中央,凤仪亭的红柱绿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吕布踏上九曲回廊,木制的廊桥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走得很快,几步就来到了亭中。将方天画戟靠在柱子上,他转身望向来的方向,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吕布在亭中踱步,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戟杆,左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他的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园中的每一点声响——远处丫鬟的说话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池中鱼儿跃出水面的扑通声……
可是没有那个脚步声。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会不会出事了?会不会被人发现了?会不会董卓突然回来了?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出去寻找的时候,远处花丛小径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淡粉。
貂蝉来了。
她走得不快,莲步轻移,穿过那片开得正艳的桃花林。粉色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她伸手轻轻拂去。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给那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走得很小心,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吕布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走近。
貂蝉终于踏上回廊,来到亭中。当她抬起头看向吕布时,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那泪水在阳光下晶莹闪烁,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落在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将军……”她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吕布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在半途停住。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这里是相府,想起了董卓那张肥胖的脸。
“貂蝉,”他的声音沙哑,“这三天……你还好吗?”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貂蝉的泪水决堤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却还努力压抑着声音,那强忍悲痛的模样让吕布心如刀绞。
“将军……我虽非王司徒亲生,但司徒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貂蝉一边流泪一边诉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那日在府中见到将军,我便已暗许心愿,此生若能侍奉将军,死而无憾。谁想到……谁想到太师他……”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渗出。
吕布的拳头握紧了,指节发白。他想起那日王允将貂蝉许配给自己的情景,想起貂蝉当时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想起自己当时那份狂喜……这一切,都被董卓毁了。
“老贼他……他对你……”吕布的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火。
貂蝉放下手,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她的眼睛红肿,眼神却异常坚定:“那一日,太师从司徒府将我带回,当夜就……就将我玷污了。”
“轰”的一声,吕布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虽然早有猜测,虽然亲眼见到貂蝉成了董卓的“新人”,但亲耳听到她说出这番话,那种冲击还是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我恨不得当时就死了!”貂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决绝的凄厉,“可我想着……想着还未与将军诀别,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所以才忍辱偷生,苟活至今。”
她上前一步,离吕布更近了些。吕布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能看到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痛苦。
“今日幸得再见将军,我的心愿已了。”貂蝉说着,忽然转身面向亭外的荷花池,“我已被玷污,再无颜侍奉英雄。愿死在将军面前,以明我心!”
话音未落,她双手抓住栏杆,纵身就要往池中跳去!
“不可!”吕布大惊失色,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前,一把将貂蝉拦腰抱住。
温软的身躯入怀,那股熟悉的香气更加清晰。吕布能感觉到貂蝉在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哭泣声。他紧紧抱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真的跳下去。
“貂蝉!你……你这是何苦!”吕布的声音也哽咽了,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此刻竟也流下了眼泪,“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了!只恨……只恨我们不能朝夕相见,不能畅诉衷肠!”
貂蝉在吕布怀中转过身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吕布的脸颊,那动作温柔而颤抖:“将军……我这辈子,是不能做你的妻子了。只愿来生……来生我们能在一起。”
“不!”吕布低吼一声,将貂蝉搂得更紧,“我这辈子若不能娶你为妻,便不算是英雄!”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那火焰里既有对貂蝉的爱恋,更有对董卓的仇恨。这一刻,什么父子名分,什么权势地位,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想拥有怀中这个女人,只想带着她远走高飞。
貂蝉仰头看着他,泪水不断滑落:“将军可知……我在这深闺之中,每日是如何度过的?度日如年……真正的度日如年啊。求将军怜我,救我……”
她的声音凄婉哀切,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扎在吕布心上。吕布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救她?怎么救?从董卓手中抢人?那是他的义父,是当朝太师,是手握西凉二十万大军的权臣。
“我今日是偷空而来,”吕布终于艰难地开口,“老贼很快就会发现。我……我得走了。”
他说着,松开了抱着貂蝉的手,转身要去拿靠在柱子上的长戟。
“将军!”貂蝉忽然从后面抓住他的衣甲,那双手纤细却抓得很紧,“你若这般惧怕老贼,我……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吕布的脚步停住了。他背对着貂蝉,肩膀在微微颤抖。是啊,如果他就这么走了,貂蝉怎么办?继续留在老贼身边,继续忍受那种屈辱?他吕布号称天下第一勇将,难道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貂蝉松开了手,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凄楚和失望:“我在深闺之中,就听说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以为是当世无双的英雄,无人能及。谁想到……谁想到将军也会受制于人,连心爱之人都不敢救。”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吕布心上。他猛地转身,看到貂蝉已经退到栏杆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满是绝望。
“我……”吕布想要辩解,却发现无从辩起。是啊,他是受制于人。他的官职是董卓给的,他的兵马是董卓的,连他这身银甲,胯下赤兔马,都是董卓赏赐的。离开了董卓,他吕布算什么?
一股深深的羞愧涌上心头。吕布那张英武的脸涨得通红,他再次丢下长戟,大步走回貂蝉身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貂蝉,你信我。”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语气从未如此坚定,“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一定。只是……只是需要时机。”
貂蝉依偎在他怀里,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她的泪水浸湿了吕布胸前的铠甲,那温热的感觉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到吕布皮肤上,让他心中那份决心更加坚定。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站在凤仪亭中。春风拂过池塘,带来荷叶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得园中寂静。阳光透过亭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吕布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永恒,希望怀中的温软永远属于自己。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董卓随时可能回来,知道他们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终于,吕布轻轻推开貂蝉,双手捧着她的脸,为她拭去泪水:“我真的要走了。你……你要保重。”
貂蝉抓住他的手,目光恳切:“将军,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吕布重重点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提起长戟,大步走出了凤仪亭。他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回廊在他脚下发出急促的响声,银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吕布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后园,穿过回廊,一直走到相府前院。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那团火焰已经不再只是怒火,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守门的侍卫见他出来,连忙迎上来:“温侯,亲兵已经调集完毕,是否现在出发去宫外接应太师?”
吕布看了那侍卫一眼,眼神冷得像冰:“出发。”
他翻身上马,赤兔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冲出相府大门。身后,一百名西凉铁骑紧跟而上,马蹄声震动了整条街巷。
吕布骑在马上,风在耳边呼啸,可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貂蝉那张流泪的脸,还是她说的那句话:“谁想到将军也会受制于人。”
“受制于人……”吕布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马队转过街角,未央宫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前方。吕布勒住马缰,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他抬头望向宫殿,目光穿过宫门,仿佛能看到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瘦小皇帝,能看到那个站在御阶前、臃肿而嚣张的身影。
“老贼……”吕布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
戟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那光芒冰冷而锐利,就像吕布此刻的眼神。
风更大了,卷起街边的尘土。长安城上空,乌云正在积聚。
一场风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