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驿馆二楼的客房里,烛火在纸窗外透来的寒风中摇曳不定。刘备端起粗陶酒杯,浑浊的酒液映出他清瘦而疲惫的面容。他抿了一口,那劣酒的辛辣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头更深的苦涩。
关羽坐在他对面,面如重枣,长须及胸,正用一块粗布仔细擦拭青龙偃月刀的刀锋。烛光在冰冷的刀身上流动,映出他沉静如水的凤眼。张飞则焦躁地在不大的客房里踱步,豹头环眼圆睁,时不时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哼声。
“大哥,咱们就在这干等着?”张飞终于憋不住,声如闷雷,“曹操那厮为报父仇,一路屠城掘坟,简直禽兽不如!陶谦要是顶不住,咱们也得跟着倒霉!”
关羽抬眼,声音沉稳:“三弟稍安勿躁。此乃徐州之事,你我兄弟暂居客旅,不宜多事。”
刘备放下酒杯,酒水在杯中轻轻晃动。他没有说话,目光投向窗外。远处城北方向,隐约可见曹军营寨的点点火光,像一只蛰伏巨兽的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凶光。那些火光让他想起两个月前,在平原县衙最后一夜看到的烛光。
那是初秋的夜晚,平原县令衙门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刘备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封刚刚送来的书信。信是幽州右北平太守公孙瓒派人送来的,这位昔日同窗如今已是威震北方的诸侯。信中写道:“玄德吾弟,如今天下将乱,董卓虽死,余孽未清,诸侯各怀异心。弟有雄才,屈居县令,岂不可惜?若来幽州,当以别部司马相待,共图大业。”
“大哥,你真要辞官?”张飞瞪大眼睛,声音震得房梁簌簌落灰,“咱们在平原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百姓爱戴,兵强马壮……”
关羽抚须沉思,凤眼中闪着忧虑:“公孙伯圭虽势大,但为人刚愎,好勇斗狠,非明主也。”
刘备放下书信,缓缓站起,走到窗前。窗外明月当空,平原县城的街巷在月光下静谧安宁。他想起三年前刚来平原时的景象——县城破败,流民遍地,盗匪横行。这三年来,他整顿吏治,招抚流民,开垦荒地,如今平原已是一派生机。
“我在平原,最多保一县平安。”刘备声音低沉,“如今天下动荡,黄巾虽平,董卓乱政,诸侯并起。我身为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若只安于县令之位,如何对得起祖宗?”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更重要的,我想去看看这天下,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公孙伯圭信中说,长安有变,天子蒙难……”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县丞简雍推门而入,脸色惨白如纸:“大人!长安急报!天子……天子驾崩了!”
“什么?!”三人同时站起。
简雍扑通跪地,双手奉上一卷帛书:“从长安逃出来的商队带来的消息。董卓余孽牛辅、李傕攻破长安,未央宫陷落,陛下……陛下被乱箭射死!”
刘备接过帛书,手在颤抖。他展开细看,越看脸色越白。帛书详细记述了献帝之死的经过:长安被围二十日,粮尽援绝;未央宫破,献帝被俘;牛辅、李傕等人为争夺控制权在殿中争吵,混乱中弩箭走火,正中献帝胸口……
“十四岁……”刘备喃喃道,“陛下今年才十四岁……”
他想起中平六年,九岁的刘协被董卓立为皇帝。那时他在涿郡刚拉起队伍,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去洛阳觐见天子,献上平定黄巾的捷报。后来诸侯讨董,他因官小兵微,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再后来董卓焚洛阳迁长安,他只能望西而叹息。
如今,那个九岁登基、十四岁驾崩的少年天子,死了。
死在长安,死在未央宫,死在一场可笑的争执中。
关羽沉声道:“大哥,陛下驾崩,天下无主,乱世真的来了。”
张飞一拳砸在案几上,杯盘跳起:“这群乱臣贼子!俺要杀去长安,为陛下报仇!”
刘备缓缓坐回椅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他想起幼时在涿郡,母亲常指着家谱对他说:“我儿你看,这里是中山靖王,这里是陆城亭侯……咱们这一支虽然没落了,但血脉是真的。你是汉室宗亲,要时刻记得。”
汉室宗亲。
这四个字曾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枷锁。在安喜县尉任上,督邮索贿时嗤笑:“什么汉室宗亲?织席贩履之徒罢了!”在高唐县令任上,郡守刁难时嘲讽:“中山靖王之后?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可无论别人怎么说,刘备心里始终记着。他记得自己是汉景帝玄孙,记得身上流着刘姓的血,记得四百年前高祖提三尺剑取天下的豪情。
如今,汉室最后的象征,那个十四岁的天子,死了。
“辞官。”刘备突然说。
“大哥?”关张二人看向他。
“明日就辞官。”刘备站起来,眼中有了决断,“平原虽安,终究是一隅之地。陛下驾崩,天下必将大乱。我要出去看看,这汉室江山,还有没有救。”
辞官那日,平原百姓闻讯赶来,将县衙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白发老翁跪在道旁,老泪纵横:“刘使君,您不能走啊!您走了,谁给我们做主?”妇孺牵着孩童,捧着煮熟的鸡蛋、蒸好的饼子:“使君带着路上吃吧。”
最让刘备心酸的是一个叫刘安的中年汉子,三年前流落平原时快饿死了,是刘备开仓放粮救了他一家。此刻刘安跪在车前,磕头磕得额头见血:“大人,带上我吧!我愿为大人牵马执鞭!”
刘备下车扶起他,温声道:“刘安,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好好在平原过日子。若将来我真有出息,再来寻你。”
车队出城时,后面跟着数百送行的百姓,哭声一片。刘备在车上回头,看着渐渐远远的平原城墙,眼睛湿润了。关羽在旁轻叹:“大哥深得民心如此。”张飞则红着眼圈嘟囔:“这些百姓……这些百姓真是……”
他们没有直接去幽州。刘备说:“先去徐州。陶恭祖仁厚之名闻于天下,先去拜会,看看中原局势。”
一路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黄巾虽平,但各地盗匪蜂起;董卓虽死,但诸侯互相攻伐。经过琅琊时,他们遇上一伙溃兵正在劫掠村庄。关羽拍马冲去,青龙刀过处,十余名溃兵身首异处。张飞挺矛追杀,将余党尽数歼灭。
救下的村民跪地感谢,问他们是哪路兵马。刘备说:“我们只是路过。”村民中的老者哭道:“如今这世道,路过肯拔刀相助的,都是菩萨了!”
进入徐州地界后,景象稍好。道路整洁,村庄安宁,可见陶谦治政有方。但越靠近彭城,气氛越紧张。沿途关卡增多,盘查严密,到处是往南逃难的百姓。
十日前抵达徐州城时,守门校尉听说他们是平原县令刘备,不敢怠慢,安排住进城南驿馆。刘备本想次日拜见陶谦,谁知当晚就传来消息:曹操为报父仇,兴兵五万来攻徐州!
紧接着,曹军屠彭城、掘坟冢的噩耗接连传来。驿馆外的街道上,逃难入城的百姓挤成一团,哭喊声日夜不绝。刘备想求见陶谦,但州牧府闭门议事,不见外客。
他们在驿馆一住就是十日。每日听着城外战报,看着城中恐慌蔓延。
“大哥!”张飞的声音将刘备从回忆中拉回,“你就说句话!咱们到底管不管这摊子事?”
关羽放下擦好的青龙刀,刀锋在烛光下泛着寒意:“三弟,大哥自有主张。”
刘备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入喉中,那辛辣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管,如何管?不管,又如何?”
张飞急道:“管就是出城杀敌!那曹操滥杀无辜,徐州百姓何罪?不管……不管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凭咱们兄弟的本事,杀出条血路不难!”
“离开?”刘备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徐州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何离开?纵使杀得出去,城外那些百姓呢?那些被屠戮的村庄呢?”
关羽抚须:“大哥的意思是?”
刘备站起身,走到窗前。寒风从窗缝灌入,吹起他额前几缕发丝。他想起沿途所见惨状:焚毁的村庄,抛野的尸骨,被掘开的坟墓……想起曹操军中那两面“报仇雪恨”的白旗。想起平原百姓送别时的泪水。想起母亲说“你是汉室宗亲”。
还有,想起那个十四岁就死在长安未央宫的少年天子。
“云长、翼德。”刘备缓缓转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你们还记得桃园结义时,我们发的誓吗?”
关羽正色,一字一句:“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终身不敢忘。”
“那如今徐州百姓有难,我们该当如何?”
张飞眼睛一亮:“大哥的意思是……”
刘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我这一生,从涿郡到平原,从小小的县尉到县令,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振汉室,还天下太平。黄巾之乱时,我以为平了黄巾天下就能太平;董卓乱政时,我以为除了董卓朝廷就能清明;陛下在长安时,我虽力不能及,但心里总存着希望——希望陛下长大,希望忠臣辅佐,希望汉室中兴。”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可现在,陛下死了。死在一场荒唐的争执中,死在一支走火的弩箭下。这汉室……这汉室还有救吗?”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关羽沉声道:“陛下虽死,但天下百姓还在。大哥,如今徐州百万生灵危在旦夕,我们能出一份力这比什么都重要。”
张飞拍案:“二哥说得对!管他什么汉室不汉室,百姓无辜就该救!大哥,你就下令吧!”
刘备看着两位兄弟。关羽面如重枣,凤眼中是始终如一的忠诚;张飞豹头环眼,脸上是毫无保留的信赖。这些年来,无论落魄还是微贱,这两人始终跟随左右,毫无怨言。
他想起辞官那夜做的梦。梦中母亲站在涿郡老宅前,指着西方天际说:“我儿,你看那天边的星光,再黑暗的夜,也总有几颗星亮着。”
“好。”刘备深吸一口气,眼中有了光彩,“纵使我们只有三百人,也该做该做之事。陶谦是否仁厚,徐州是否该救,这些暂且不论。但百姓无辜,不该遭此涂炭。”
张飞大喜:“那咱们现在就去州牧府……”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三人对视一眼。关羽抓起青龙刀,张飞提起丈八蛇矛,刘备整了整身上半旧的青色长袍,亲自下楼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前面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青衣儒冠,面容清秀却带着疲惫;后面跟着驿馆掌柜,手里提着灯笼。
“在下陈登,字元龙,现任徐州典农校尉。”文士拱手,语速很快,“深夜打扰,实有要事求见刘玄德先生。陶使君命我前来相请。”
刘备还礼:“在下正是刘备。陈校尉请进。”
陈登进屋,目光迅速扫过关张二人,看见关羽手中青龙刀、张飞掌中丈八蛇矛,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他直言来意:“刘先生,曹操大军围城,徐州危在旦夕。今日曹豹将军出城迎战,险些丧命于夏侯惇刀下。陶使君闻先生与二位义弟暂居城中,特命登前来相请,望先生出手相助,共抗曹贼。”
张飞忍不住问:“陶谦手下没大将吗?为何要求我大哥?”
陈登苦笑:“不敢隐瞒。徐州武将,无人是夏侯惇、夏侯渊对手。今日阵前,若非一阵怪风,曹将军已遭不测。陶使君闻关云长、张翼德皆有万夫莫敌之勇,故遣登来请。”
关羽抚须:“夏侯惇确是一员猛将。”
刘备沉吟片刻:“陈校尉,备乃辞官之人,无兵无卒,如何相助?”
“先生过谦了。”陈登正色道,“登闻先生平原治政,深得民心;更闻先生乃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今徐州有难,若得三位相助,我徐州兵马尽听指挥!”
刘备心中一动。汉室宗亲……这四个字在此时被提起,别有意味。
“陶使君准备如何退敌?”他问。
“坚守待援。”陈登道,“已派人往幽州向公孙瓒将军求救。若先生能助徐州守到援军到来,便是救了百万生灵!陶使君有言,若先生愿助,当以客卿相待,言听计从!”
刘备看着陈登真诚而急切的眼神,想起沿途所见百姓惨状,想起平原百姓送别时的泪水,想起桃园结义的誓言,想起那个十四岁就死去的少年天子。
他缓缓站起,对陈登深深一揖:“陶使君仁厚,徐州百姓无辜。备虽不才,愿效绵薄之力。”
陈登大喜,躬身还礼:“我代陶使君,代徐州百姓,谢过先生!”
“不过,”刘备补充道,“我有三个条件。”
“先生请讲。”
“第一,关张二位兄弟需有统兵之权;第二,我军令所指,不得干涉;第三,”刘备目光炯炯,“若守城期间,需开仓放粮,赈济百姓,陶使君不得阻拦。”
陈登毫不犹豫:“这三条,我现在就可代使君答应!”
“好。”刘备转身看向关羽、张飞,“二弟、三弟,整顿人马,随我去见陶使君。”
张飞兴奋地搓手:“终于能大干一场了!”
陈登看着刘备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看着那双在烛光下异常明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暂居驿馆的落魄宗亲,或许真能成为徐州的救星。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但驿馆里的烛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亮坚定。而在不远处州牧府中,一场关乎百万人生死的命运,正等待着这个刚辞去县令之职的汉室宗亲去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