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雪下到半夜才歇,初一清晨推开门,昌平的乡下早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周凯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院外走,棉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秦怀茹裹着红棉袄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可算没误了时辰,二叔家的春联还等着咱帮忙贴呢。”
刚拐过巷口,就见二叔秦德贵踩着梯子往门框上糊春联,红纸上的“福”字被风吹得猎猎响。“凯小子来啦!”二叔从梯子上探下头,棉帽檐上结着层白霜,“快帮我扶着点梯子,你婶子在灶房炸油饼,说要给怀茹尝尝咱乡下的手艺!”
周凯赶紧扶住梯子腿,看二叔用浆糊把春联抹得匀匀实实,横批“春满人间”四个字金粉闪闪的。“二叔这字比去年有力道,”他笑着打趣,秦德贵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沾着白胡子茬的牙:“那是,我跟村头老秀才学了半宿,就为了这横批!”
进了屋,灶房的热气扑面而来。二婶正蹲在灶台前翻油饼,铁锅里的油花溅得老高,炸好的油饼金黄金黄,堆在竹筐里像座小山。“怀茹快坐炕上来,”二婶用围裙擦着手迎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块刚出锅的油饼,“热乎着呢,就知道城里姑娘爱这口酥的!”
秦怀茹咬了一口,油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烫得直呼气也舍不得吐:“比城里早点铺的酥十倍!”二婶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转身从柜里摸出个红布包,塞到她手里:“拿着,给咱侄媳妇的压岁钱,不多,买根红头绳耍。”
红布包里是五张崭新的角票,叠得整整齐齐。秦怀茹正想推辞,周凯在她背后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乡下的规矩,压岁钱得接得痛快,不然长辈要怄气。她赶紧双手接过,甜甜地喊了声“谢谢二婶”,把布包小心揣进棉袄内袋,指尖都透着暖。
从二叔家出来,雪又飘了起来。三叔秦德富家的烟囱正冒黑烟,隔着院墙就听见三婶在骂三叔:“让你早把煤炉烧旺点,怀茹他们要来,冻着了咋办!”周凯推开门时,三叔正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咔嚓”裂开的脆响混着雪粒落地的轻响,倒像支特别的年节调子。
“三叔,我来!”周凯撸起袖子接过斧头,木柴在他手里格外听话,三两下就劈出堆整齐的柴火。三叔蹲在旁边抽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凯小子力气见长啊,比去年结实多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给周凯,“给俩孩子的压岁钱,别嫌少,是三叔熬夜编筐换的钱,干净。”
纸包里是几枚硬币,边缘磨得发亮,却被擦得锃光。周凯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正想道谢,三婶端着碗元宵从屋里出来,白瓷碗里的元宵滚得热闹,芝麻馅的甜香漫了满院:“快进屋吃!刚煮好的,怀茹爱吃甜的,我多搁了两勺糖!”
秦怀茹捧着碗元宵,坐在炕桌旁小口吹着。三婶在旁边数着桌上的花生瓜子:“等会儿去你大舅家,他准要拉着凯小子喝酒,你可得拦着点,他那酒量,两杯就醉成红脸蛋儿。”正说着,三叔突然想起什么,从柜顶上翻出个布偶,是用碎布头缝的小老虎,耳朵上还缀着两颗红豆:“给孩子的玩意儿,去年编筐时顺手做的,别嫌弃。”
往大舅家去的路更滑些,秦怀茹踩着周凯踩出的脚印往前走,忽然指着远处的雪坡笑:“你看!孩子们在那儿滑雪呢!”几个半大的小子正坐在木盆里往坡下冲,笑声裹着雪沫子飞。大舅家的院门没关,大舅正站在屋檐下贴门神,手里的浆糊刷得又快又匀,秦琼尉迟恭的画像在他手里舒展得服服帖帖。
“怀茹来啦!”大舅嗓门亮得像敲锣,转身就往灶房跑,“你大舅母煮了元宵,黑芝麻馅的,知道你爱吃!”大舅母从屋里迎出来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手里攥着两个红包:“早备好的,一个给怀茹,一个给凯小子——别瞪我,你俩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周凯正想推辞,大舅已经把酒坛子抱了出来,粗陶坛子上还贴着“福”字:“今儿得喝两盅!”他往炕桌中间摆了盘炸花生,一碟腌萝卜,都是下酒的好菜。秦怀茹赶紧给周凯使眼色,他笑着端起酒杯:“大舅,我陪您喝,但我得留着神,等会儿还要送怀茹回家呢。”
酒过三巡,大舅的脸膛红得像灶膛里的火,攥着周凯的手不放:“我家怀茹,打小就乖,现在交给你,我放心……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这把老骨头,拼着这身力气也得……”话没说完就被大舅母拧了胳膊:“喝多了胡咧咧啥!”她转向秦怀茹,把个红布包塞过来,“这里面是块新布料,开春给你做件新褂子,城里时兴的颜色。”
离开大舅家时,雪已经停了。秦怀茹的棉袄内袋鼓囊囊的,装着各家的压岁钱和小物件。周凯帮她拢了拢围巾,看她从怀里掏出三叔给的布偶小老虎,在雪光里晃了晃:“你看这老虎的耳朵,像不像二婶炸的油饼?”
他低头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乡下的年哪是过给别人看的,是长辈往你手里塞压岁钱时的郑重,是元宵在碗里打滚的甜,是踩着雪路走时,身后跟着的那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每一步,都踩着实诚的暖。
快到家门口时,秦怀茹忽然停下,从内袋里摸出个硬币,是三叔给的那种磨亮的旧硬币,她把硬币塞进周凯手里:“给你的压岁钱,周凯小朋友,要乖乖的哦。”
雪光映着她眼里的笑,比元宵的甜,比大舅的酒,更让人心里发暖。周凯握紧硬币,忽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棉絮摩擦的窸窣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在昌平的雪夜里,敲出最实在的年节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