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把自行车支在纺织厂门口,看秦怀茹拎着饭盒从里面走出来,额角还沾着点棉絮——她在劳保处当值,每天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轻飘飘却磨人的线头。
“今天下班早。”秦怀茹笑着坐上后座,把饭盒往他车筐里一放,“炖了排骨,给你补补。”
周凯蹬着车,听着后座传来的细语,心里踏实得很。日子确实淡了,淡得像车间里缓缓转动的纱锭,一圈圈缠起棉线,也缠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安稳。他如今是运输科的老科长了,手底下管着二十来号人,调度表上的路线烂熟于心,连哪个司机爱偷懒、哪个仓库管理员对数字敏感,都摸得门儿清。
晚饭后,他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看着秦怀茹给窗台上的月季浇水。那花是去年从厂里分的花苗,如今开得正艳,红的、黄的挤在一起,像极了他刚来这时空的光景——那时他还是个投靠亲戚的孤儿,一场车祸把他抛到这陌生的五零年代,兜里揣着半块别人给的窝头,看着街上穿蓝布褂子的人来来往往,慌得像只落了单的雀儿。
“发啥愣呢?”秦怀茹擦着手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晾好的茶水,“明儿要去趟城郊拉钢材,早点睡。”
周凯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忽然笑了。五六年了,从的学徒到能说了算的科长,从四合院到这带院的小平房,从一个人到身边有了她,还有了两个绕膝的娃——大的叫钢蛋,小的叫铁蛋,名字是他起的,就盼着日子能远远离开颠沛,安安稳稳过下去。
“怀茹,”他忽然开口,“你说,往后这日子会不会更松快些?”
秦怀茹愣了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会的。”她肯定地说,“你看咱这院,去年才垒了院墙,今年就添了花。日子不就是这么一点点好起来的?”
周凯望着窗台上的月季,忽然想起白天路过胡同口,看见有人在墙上刷“改革开放”的标语,红漆字映着日头,亮得晃眼。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存折,那上面的数字攒了不少,是他跑运输攒下的,也是秦怀茹在车间里捻纱线一点点攒的。
“等政策再明些,”他低声说,“咱买几间四合院吧。就咱胡同里那几间老的,带廊柱的那种。租出去,也算给孩子们留个念想。”
秦怀茹笑了,眼里的光比窗台上的花还亮:“好啊,到时候我去跟王大爷说,他那三间北房,前阵子还说想换个带院子的呢。”
夜里,周凯躺在床上,听着秦怀茹和孩子们的呼吸声,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前世的孤儿,今世的科长,从桥洞到瓦房,从干馍到排骨,这五六年像场长梦,却又真实得能摸到枕边人的温度。
他想起刚来时的惶恐,想起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激动,想起秦怀茹第一次给他缝补衣服时的笨拙,想起当上科长那天,全科室的人凑钱给他买的搪瓷缸,上面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如今还摆在办公桌上。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落在窗台上的月季上,花瓣上的露水闪着光。周凯知道,日子不会一直轰轰烈烈,更多的是这样平平淡淡的夜晚,是自行车后座的温度,是饭盒里的排骨香,是看着存折数字慢慢涨起来的踏实。
至于将来的四合院,至于更松快的日子,他不急。就像他当年学开卡车,一档一档往上挂,日子也得一步一步往前挪,总能挪到亮堂处去。
他翻了个身,凑近秦怀茹,闻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嘴角弯了弯。这一世,他不再是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