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原本并未留意,但此刻,一个惊人的细节如冰锥般刺入她的眼帘。
张鸣那光洁的额头上,竟然不见一丝龄纹!一条也没有!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眼前这位入灵境的修士,年岁竟不足百载!
“百岁之下的入灵境……天哪!”老妇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办,两个小辈现在聊的正欢,老身也不好直接探查他的骨龄……他的真实年纪,有没有可能‘更小’!”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她心中炸响,掀起滔天巨浪。
——
然而此刻的刘胜男,心思早已飘离。
张鸣与幺青莲之间那若有似无的情愫,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张鸣与柳枝皆如她的弟弟妹妹,他俩若能两情相悦,她自然乐见其成;若是能各自寻得良缘,她亦衷心祝福。儿女情长,并非她此刻的牵挂。
她的全部心神,已然死死锁定了台下那位白袍青年!那身影,如同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中翻涌。
“像……太像了……”刘胜男失神地低喃,指尖不经意间已近深深的掐进掌心,“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
擂台下,只见那白袍青年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面对周遭肆意的哄笑,他非但无半分窘迫,反而扬起下巴,回以众人一个轻蔑至极的眼神,仿佛那些聒噪的声响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与他全不相干。
“有意思……”刘胜男低声自语,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
那青年的容貌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她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闸门。
汹涌的往事裹挟着陈旧的气息,如决堤的潮水般奔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的神智……记忆深处的画面,骤然在眼前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不过百来平见方,处处透着岁月的贫瘠与顽强。
正面是三孔依山而凿的土窑洞,窗棂是老旧褪色的木雕花格,糊着早已褪色发脆的五彩窗纸,不见半分玻璃的踪影。
夯土垒就的院墙低矮而斑驳,在风霜侵蚀下显出摇摇欲坠的颓态。
南墙正中是一扇低矮的院门,仅由两片虫蛀风蚀的土黄色木板拼合而成,宽不过一米五,高不及两米。
西墙根下,最北边是用手臂粗的圆木与枯黄干草胡乱搭成的鸡舍,散发着一股禽鸟特有的气味。
鸡舍南侧,紧挨着一个用碎石烂砖勉强砌成的狗窝,顶上胡乱搭着两根朽木,压着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衫,最上层覆盖着一块约莫一米见方的油毡布,四角用碎砖头死死压着。
最南端,西墙与南墙的夹角处,则是一个以矮土墙两面围拢、留了一个豁口,旧时农村里常见的露天茅厕。
东墙根下,紧靠土窑的是一座同样由黄土垒砌的灶台,旁边堆放着码得还算齐整的柴禾。
灶台往南,土地被分割成南北两块小小的菜畦,稀疏地种着一些辣椒、西红柿和叫不上名的时令菜蔬。两块菜地的中间,静静伫立着一口老旧的辘轳水井。
就在那土窑斑驳的阴影下,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全神贯注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她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粗针大线缝制的破布娃娃,针脚歪歪扭扭,填充的棉絮都从缝隙里漏出些许。脚下是用湿泥巴精心捏出的小房子、小桌小椅。
尽管女孩的小脸上蹭满了泥灰,她却毫不在意,兀自咿咿呀呀地哼唱着不成调的儿歌,沉浸在自己构筑的小小世界里。
那正是幼年的刘胜男——
“糖葫芦——麻卷儿——杏仁儿——甜里很嘞——”
忽地,一声悠长而富有韵律的叫卖声穿透院墙,飘了进来。
小胜男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停下动作,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丢下手中的泥巴玩具,两条小短腿飞快地倒腾着,一溜烟儿蹿到了吱呀作响的院门口。
嘎吱——嘎吱——
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每一次开启,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小胜男怯生生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小脑袋。只见一个推着老旧“洋车”(自行车)的中年汉子正从眼前缓缓经过,车后架上绑着一个硕大的草靶子,上面插满了红艳欲滴、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糖葫芦,在阳光下折射着诱人的光芒。
中年汉子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约莫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每当这对父子推车经过自家门前,小胜男总会忍不住跑出来张望。吸引她的,不仅是那串串红宝石般诱人的甜蜜滋味,更是那个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的男孩身影。
记忆回溯到更早,大约三四岁刚刚记事时,奶奶常抱着她去街上,想让她和其他孩子玩耍。可左邻右舍那些压低的、带着异样目光的闲言碎语,像一面无形的墙,将那些孩童隔绝在外。
他们躲着她,不许她靠近。渐渐地,小胜男习惯了独自在门口玩耍,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孤单。
直到那一天,一个清亮好奇的童音毫无预兆地在面前响起:
“喂,你在一个人玩儿吗?让你家大人给你买一串糖葫芦呗!”
小胜男猛地回头,这是男孩儿的容貌,第一次撞进她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里。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小脸憋得通红,最终只是支支吾吾地低下头。
“鹏鹏——走了!”一个推车的汉子,从门口经过,呼唤声幽幽传来。
“哎!达达,知道啦!”小男孩响亮地应了一声,又看了小胜男一眼,咧嘴一笑,朝她挥了挥小手,“那……小妹妹再见啦!”
说完,他便转身跑向父亲,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村路的尽头。
——
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却如同凛冽寒冬里意外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小胜男冰封的心湖。
一股暖洋洋、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心底悄然蔓延开来,那层厚厚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自此以后,每当那个名叫周晓鹏的小男孩,跟着他父亲叫卖路过村子时,总会特意在她家门前停留片刻,与小胜男说上几句话。
小胜男也牢牢地将这个给她带来阳光的男孩,刻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时光飞逝,七岁的小胜男也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被奶奶送进了村中唯一的小学,开始了识字念书的生涯。
在简陋的学校里,刘胜男惊喜地再次见到了周晓鹏!他比她年长一岁,已是二年级的学生。
然而,即使换了一个环境,无形的隔阂依然存在。那些同村长大的孩子依旧疏远她、排挤她。偌大的校园里,唯一肯偶尔停下脚步,对她露出善意笑容、说上几句话的,还是周晓鹏。
在小胜男幼小的心灵中,周晓鹏成了她黯淡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因为这束光的存在,她紧闭的心扉悄然松动,脸上也渐渐有了属于孩童的开朗笑容。
然而,好景不长。当刘胜男升入三年级下半学期是,她来到了十岁,然而周晓鹏的身影,却毫无征兆地从学校里消失了,那束支撑着她的光,骤然熄灭了。
刚刚萌发的开朗迅速枯萎,刚刚解冻的心房,再一次被更厚、更冷的坚冰彻底封冻。
光阴荏苒,刘胜男长到了十三岁。六年的小学时光消散走到了尽头。暑假来临,村里仅有的小学,让她的求学之路踏上终点,前路茫茫,她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满心彷徨。
可厄运似,乎总爱逮着不如意的人狠狠折磨。
就在暑假开始后不过十来天,她那已是八十七岁高龄的奶奶,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家门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在夏日的午后,小憩着。然而这一睡,就是永久,她很安详,溘然长逝。
那是一个异常诡谲的下午。天空原本骄阳似火,洁白的云朵倏忽遮蔽了烈日。刹那间狂风怒号,飞沙走石,墨汁般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汹涌汇聚,沉沉地压在村庄头顶,仿佛天穹将倾!
刺目的闪电撕裂长空,震耳欲聋的雷霆在低垂的云层中翻滚咆哮。然而,任凭风雷激荡,天地间竟未落下一滴雨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酷暑炎夏,气温竟诡异地直线骤降,阴寒刺骨,直逼严冬零度!
十三岁的刘胜男,静静地跪在奶奶已然冰凉的身旁。她没有哭喊,没有流泪,只是紧紧握着奶奶那只布满岁月刻痕、枯槁而冰冷的手。
从烈日被乌云吞噬的午后,到狂风止息、寒彻骨髓的深夜,再到第一缕微弱的晨光挣扎着刺破厚重云层,洒向死寂大地的那一刻……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一尊失去了魂魄的石像。
当微弱的晨曦终于彻底驱散黑暗,照亮了奶奶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时,刘胜男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