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青阳村,繁星点点,秋风穿过新糊的窗纸,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更衬得屋内暖意融融。
陈家小院的堂屋(由原主屋隔出)里,点着两盏珍贵的油灯,光线虽昏黄,却足以照亮围坐在暖炕上的一家人。炕桌上是薄淑萍精心准备的晚饭——一盆热气腾腾的杂粮粥,一碟用猪油炒的芥菜,一碟淋了少许酱汁的蒸芋头,还有一小碗专门给孩子们和孕妇安氏补身子的鸡蛋羹。对于这个刚刚摆脱饥饿线的家庭来说,这已是极为丰盛的一餐。
陈川、王大力、林青松几人脸上还带着白日销售成功的兴奋红光,唾沫横飞地向未能同去的薄淑萍、苏晚晴等人描述着县里的见闻。
“你们是没看见!城西市集那人多的!咱们的煤炉一点着,那火苗呼呼的,一会儿就围上来一圈人!”林青松比划着,语气中带着自豪,“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吆喝,后来看人都围过来,胆子也大了!有个大婶一开始嫌贵,我就按羽哥教的,跟她说长远算账更划算,她琢磨琢磨就买了!”
王大力也笑道:“咱们夏西镇那边也不差!好多相熟的,听说咱村弄出这好东西,都来捧场!老张头,就镇口打铁那个,直接要了五个炉子,说明年开春给他徒弟们屋里都配上!”
陈川最激动,他主要负责看守车辆和货物,但也感受到了那份热烈的氛围,他看向陈羽,眼中满是崇拜:“大哥最厉害!直接去找那些大客栈、大茶馆谈!人家掌柜的开始还爱答不理,大哥把炉子一点,几句话一说,那掌柜的眼睛就亮了!醉仙楼的少东家都亲自请大哥去茶楼谈生意呢!”
“醉仙楼?”薄淑萍正在给陈泽喂鸡蛋羹,闻言惊讶地抬起头,“那可是县里顶好的酒楼啊!相公,谈成了吗?”她知道陈羽卖菜谱给香满楼的事,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关联。
苏晚晴也放下筷子,关切地看向陈羽。她心思细腻,从陈羽平静的神色下,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羽咽下口中的芋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初步意向是有了,他们三日后派人来村里详谈。不过……”他顿了顿,看向几位兴奋的同伴,语气转为严肃,“大力哥,青松,老四,今日只是开头,切不可骄傲自满。县里不比镇上,人心复杂,咱们的蜂窝煤刚露头,盯着的人不会少。往后行事,更要谨慎,价格要统一,质量要把牢,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多说。”
王大力和林青松见陈羽神色严肃,也收敛了笑容,认真点头:“大郎(羽哥)放心,我们晓得轻重。”
陈川也连忙保证:“大哥,我都听你的!”
陈羽面色稍霁,语气缓和下来:“当然,今日大家辛苦了,都做得很好。卖得的钱,明日一早我便去找永贵伯和几位族老,按之前定好的章程,该入公账的入公账,该给大家分红的分红,绝不拖欠。往后,只要咱们同心协力,这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这话说得实在,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憧憬的笑容。尤其是王大力和林青松,他们投入了股金和劳力,如今见到回头钱,心中更是火热,对陈羽和蜂窝煤作坊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晚饭后,王大力和林青松各自归家。陈川也扶着已有五六个月身孕、面露倦色的安氏回老宅那边休息——他们虽与陈羽亲近,但名义上还未分家,仍住在老宅破旧的厢房里。
陈羽帮着薄淑萍和苏晚晴收拾了碗筷,薄淑秋则带着陈嫣、陈泽洗漱。小丫早已在薄淑萍怀里睡得香甜。
忙碌完毕,夜已深了。主屋内,油灯吹熄,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
陈羽躺在炕上,听着身旁苏晚晴和薄淑萍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梁世琛那双看似温和却暗藏探究的眼睛,总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并不后悔卖出那三道菜谱,那在当时是救急之举。但他低估了这时代一道新奇菜谱对酒楼的重要性,也低估了竞争对手的执着。
“必须尽快让蜂窝煤的生意站稳脚跟,形成规模。”陈羽在心中再次告诫自己。只有自身拥有足够的价值和一定的抵御风险的能力,才能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与醉仙楼的合作要推进,但也要留个心眼。香满楼那边,短期内不能再有任何明面上的联系了。
同时,他也想到了县令李文宣。今日在县衙外,他隐约感觉有道目光在审视他们,后来听衙役闲聊才知道是新任县令似乎对蜂窝煤有些兴趣。这或许是机遇,但也可能是更大的风险。官字两张口,民不与官斗,在拥有足够实力前,与官府打交道必须慎之又慎。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直到后半夜,陈羽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
接下来的两日,青阳村仿佛上紧了发条,围绕着蜂窝煤作坊高速运转起来。
陈羽翌日一早便去找了村长陈永贵和几位族老,将销售所得银钱悉数上交,并详细汇报了销售情况和与醉仙楼达成的初步意向。听到首次出击便获利颇丰,且有望拿下县里大酒楼的长期订单,陈永贵和几位族老都是喜形于色,对陈羽的能力更是赞不绝口。分红方案迅速落实下去,那十八户“创始户”拿到实实在在的铜钱,干劲更足,也引得更多村民眼热,纷纷找到村长或族老,希望能加入下一批的生产或销售队伍。
陈羽趁机与村长、族老商议,进一步完善了作坊的管理和分工。明确了采煤、粉碎、和泥、压模、烧制陶炉、晾晒、仓储、销售等各个环节的负责人和协作流程,并初步拟定了一套简单的奖惩制度,力求在扩大生产的同时,保证质量和效率。
村里原本对陈羽还有些许质疑的声音,在真金白银面前彻底消失了。如今在青阳村,陈羽“陈顾问”的名头愈发响亮,甚至隐隐有超过几位老族老的趋势。
陈羽并未沉迷于这些虚名,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作坊里,亲自指导村民改进蜂窝煤的配比,使其燃烧更充分;督促烧制陶炉的老师傅,尝试不同的粘土配方,提升陶炉的耐用性和密封性。他知道,产品才是根本。
家中事务,则基本交给了苏晚晴和薄淑萍打理。薄淑萍性子沉稳,将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浆洗缝补、喂养鸡只、料理菜园,一丝不苟。苏晚晴则主要负责教导孩子们识字读书。陈沐学习刻苦,进展迅速;陈嫣对草药兴趣浓厚,苏晚晴便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而最让苏晚晴上心的,则是小儿子陈泽。
那日发现陈泽对数字的敏感后,苏晚晴便留了心。这两日,她不再教陈泽死记硬背的文字,而是用随处可见的石子、木棍,甚至豆子,引导他进行简单的排列、组合和计算。
“泽儿,你看,这里有五颗豆子,娘拿走两颗,还剩几颗?”苏晚晴将豆子放在小桌上。
陈泽眼睛盯着豆子,小手指点了点,几乎不假思索:“三颗。”
“那如果娘再放回来一颗呢?”
“四颗。”
“如果这里有三堆豆子,每堆都是四颗,一共有多少颗豆子?”
陈泽歪着头,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像是在模拟堆积,很快答道:“十二颗。”
速度之快,逻辑之清晰,让在一旁悄悄观察的陈羽都暗自惊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记数,而是涉及到了乘法的概念,并且孩子是自己通过“堆叠”的形象方式理解并计算出来的。这是一种难得的数学天赋。
苏晚晴压下心中的激动,又用更形象的方式,给陈泽引入了“交换”的概念,比如两颗小石子可以换一颗大点的石子,模拟最简单的等价观念。陈泽同样理解得很快,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自己的想法。
“二娘,是不是就像爹卖的煤饼,一个炉子可以换好多煤饼?”陈泽仰着小脸问道。
苏晚晴和陈羽闻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这孩子,不仅对数字敏感,还能将抽象的概念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
陈羽走过去,摸了摸陈泽的头,温声道:“泽儿真聪明。不过呢,买卖东西比这个要复杂一点点,还要考虑成本、人工、还有别人愿不愿意换。等你再长大些,爹慢慢教你。”
陈泽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
苏晚晴轻声道:“相公,泽儿于此道颇有天分,若有名师指点,将来或可……”
陈羽明白她的意思,在这个时代,精于数算之人,无论走科举之路(明算科),还是经商、管理田庄、甚至为吏,都大有可为。他点了点头:“我晓得了。眼下先打好基础,往后看看机缘。”
他看着依偎在苏晚晴身边,专注摆弄豆子的陈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责任感。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作为父亲,他要做的就是发现并引导他们,让他们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这或许比他单纯地赚钱养家,更有意义。
家庭的和睦与孩子们的成长,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奋斗的最大动力和慰藉。
……
第三日一早,醉仙楼的管事果然准时来到了青阳村。来的是一位姓钱的管事,四十多岁年纪,面相精干,带着两个伙计,驾着一辆马车。
陈羽和村长陈永贵,以及陈、王、林三姓的族老,在村祠堂旁的议事屋里接待了他。钱管事显然做足了功课,言谈间对蜂窝煤的优点不吝赞美,但一谈到具体价格和供货细节,便寸土必争,显示出商人的精明。
陈羽早有准备,他不疾不徐,将成本核算、运输损耗、人力投入等一一列出,据理力争。双方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了将近一个时辰。最终,在村长和族老们或帮腔、或打圆场的配合下,达成了一份对青阳村颇为有利的供货协议:醉仙楼以略低于零售价但高于批发价的价格,每月固定采购一批蜂窝煤和陶炉,青阳村保证质量稳定和按时交付,并承诺在同等条件下优先满足醉仙楼的需求。协议还规定了试用期和违约条款,算是比较规范。
送走心满意足的钱管事后,村长陈永贵长长舒了口气,拍着陈羽的肩膀,感慨道:“大郎啊,今日可是又为村里立了一功!有了醉仙楼这长期买卖,咱们作坊就算是在县里扎下根了!往后,村里老少的日子,都有盼头了!”
几位族老也纷纷附和,看着陈羽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和期许。
陈羽谦逊了几句,心中却并未放松。他知道,与醉仙楼的合作只是开始,梁世琛那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对菜谱来源的追查。而且,随着蜂窝煤名声渐响,难免会引起其他势力的注意,甚至觊觎。
果然,就在醉仙楼的马车离开后不到半日,村里就来几个生面孔,自称是县里其他酒楼的采买,也想打听蜂窝煤的事情,言语间不乏试探。陈羽让村长和族老出面应对,自己则并未直接露面,只嘱咐一切按规矩来,不卑不亢。
这些人的到来,让陈羽更加确定,青阳村和蜂窝煤,已经正式进入了延昌县某些人的视野。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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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夜访胥吏探虚实,稚子天赋动人心
夜幕再次降临。
处理完一日事务的陈羽,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回到小院。灶间飘出熟悉的饭菜香,院子里,陈沐在温习今日学的字,陈嫣拿着苏晚晴给的草药图谱看得入迷,陈泽则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平整过的泥地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演算着什么。薄淑秋抱着小丫,指着天边的月亮,哼着不成调的乡间小曲。薄淑萍和苏晚晴正在灶间忙碌,低声交谈着,偶尔传来一声轻笑。
这幅安宁祥和的画面,瞬间抚平了陈羽心中的疲惫与紧绷。
他走过去,看了看陈泽在地上画的歪歪扭扭却逻辑清晰的数字和符号(是苏晚晴教他的一种简易计数符号),欣慰地笑了笑。又检查了陈沐的功课,考校了陈嫣几个草药问题,孩子们都对答如流。
“开饭了。”薄淑萍端着粥盆走出来,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笑容温婉。
一家人再次围坐在暖炕上。炕头烧着的蜂窝煤炉散发着稳定的热量,驱散了秋夜的寒凉。饭菜虽然简单,却充满了家的味道。
吃饭间隙,苏晚晴轻声对陈羽道:“相公,今日我整理旧物,找到几本我……我父亲当年留下的杂书,其中有一本涉及一些简单的水利和农具图样,或许对村里有些用处。”她如今已能较为平静地提起过往。
陈羽闻言,眼睛一亮。农业是根本,若能改进农具或水利,对村子同样是大利。“哦?晚晴,那书可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饭后我便拿给相公。”
薄淑萍也道:“相公,我瞧着后山那片野麻长得好,我想着等闲下来,采些回来,试着绩麻织布,就算织得粗糙,给孩子们做里衣或是纳鞋底也是好的,能省些布钱。”
陈羽看着她们,心中暖流淌过。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努力着。
“好,都好。”陈羽点头,“家里的事,你们商量着来,需要什么跟我说。”
饭后,陈羽在油灯下仔细翻阅苏晚晴给的那本旧书。书页泛黄,有些地方甚至被虫蛀了,但里面确实记载了一些看似简单却颇为巧妙的农具结构和引水方法,虽然不一定完全适用本地,但思路很有启发。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交谈声。
“是这里吗?”
“没错,村长说的,村西头修缮过的院子就是……”
“这么晚来打扰,会不会……”
陈羽眉头微蹙,这么晚了,会是谁?他示意苏晚晴和薄淑萍带着孩子们留在屋内,自己起身走到院门后,沉声问道:“门外是哪位?”
门外安静了一下,随即一个略显苍老但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响起:“可是陈羽陈顾问家中?老朽乃是县衙户房的书吏,姓赵,奉县尊大人之命,前来询问些事情,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县衙?户房书吏?奉县尊之命?
陈羽心中猛地一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绪,缓缓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两人,前面是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确实有几分胥吏的气质,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随从。两人手中并未持械,脸上也带着笑容,但那笑容在昏暗的夜色下,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原来是赵书吏,失敬。”陈羽拱手,侧身让开,“寒舍简陋,若不嫌弃,请进来说话。”
赵书吏打量了一下陈羽,又瞥了一眼院内隐约可见的新房轮廓,笑了笑:“陈顾问客气了,那老朽就叨扰了。”
两人走进院子,目光看似随意,却将院中情形扫视了一遍。
陈羽心中念头飞转,县令派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是为了蜂窝煤?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福祸难料,必须小心应对。
他面上不动声色,将两人引向作为客厅的堂屋,同时对屋内的苏晚晴使了个眼色。苏晚晴会意,立刻带着孩子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里间。
夜还很长,这场突如其来的造访,注定不会平静。青阳村这艘刚刚起航的小船,即将迎来官面上的第一阵风浪。
(第四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