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脚步日益临近，北风如同磨利的刀子，刮过延昌县的大街小巷。也正是在这万物萧瑟的时节，青阳村的蜂窝煤，却如同投入冰湖的一块炽炭，以其低廉的价格、持久的暖意和相对安全的使用方式，迅速点燃了全县百姓的需求。
自那日祠堂分家、作坊迅速重建恢复生产后，青阳村的蜂窝煤便以前所未有的势头铺向了市场。陈羽之前的销售网络发挥了重要作用，王大力、林青松等人更加卖力，而陈川在拓展周边乡镇市场上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嘴皮子利索，脑子活络，很快又与邻近两个镇的几家杂货铺达成了代销协议。
每日天不亮，通往青阳村的土路上便排起了前来拉货的牛车、驴车队伍。作坊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采煤、粉碎、和泥、压模、晾晒……各个环节有条不紊，村民们干劲十足，因为他们知道，每多出一块煤饼，自家年底的分红就能厚上几分。那场火灾带来的阴霾，早已被这红火的生意驱散。
陈羽家的小院，也俨然成了第二个“洽谈室”。时常有县里或镇上的掌柜、管事亲自寻来，希望能建立长期稳定的供货关系，甚至有人想高价购买“技术”。对于后者，陈羽一律婉拒，只谈买卖，不论其他。而关于“献技于官”的筹划，他与村长陈永贵已在暗中准备妥当，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呈递县衙。
这一日，陈羽正与陈永贵在院中商议扩大采煤范围的事宜，忽见一辆装饰雅致、却不显过分奢华的马车停在了院门外。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外罩墨色绒氅的年轻公子走下马车，身后跟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来人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商贾的精明，却不惹人厌烦，正是醉仙楼的少东家梁世琛。
“陈兄，冒昧来访，还望海涵。”梁世琛拱手笑道，态度比之上次在茶楼时，更多了几分真诚与郑重。
陈羽与陈永贵交换了一个眼神，起身相迎：“梁少东家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
将梁世琛引入堂屋落座，薄淑萍奉上热茶。梁世琛目光扫过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屋舍，以及角落里那个正散发着融融暖意的蜂窝煤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寒暄几句后，梁世琛开门见山，苦笑道：“陈兄，实不相瞒，梁某此次前来，仍是为此前那三道菜谱之事。自香满楼得了那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回锅肉，我醉仙楼的生意便一落千丈。梁某多方打听，虽无确凿证据，但心中已认定必与陈兄有关。今日梁某并非前来纠缠追问，而是诚心恳请陈兄，能否再赐下一两道菜谱，助我醉仙楼渡过难关？价格方面，绝不让陈兄吃亏！”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与之前那种带着探究和算计的态度截然不同。
陈羽闻言，心中亦是无奈。这梁世琛倒是个执着之人，而且此番姿态做得十足，若再断然拒绝，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他沉吟片刻，看着梁世琛那真诚中带着焦急的眼神，忽然心中一动。
“梁少东家既然如此诚心，陈某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陈羽笑了笑，“只是那三道菜谱，机缘巧合之下已售予香满楼，有言在先，不便再出。不过……”
他顿了顿，在梁世琛期待的目光中，继续说道：“今日梁少东家来得巧，若不嫌弃寒舍简陋，便留下来用顿便饭。陈某下厨，做两道家常小菜请梁少东家品鉴一番，至于能否入得了醉仙楼的菜谱，便看梁少东家自己的眼光了，如何？”
梁世琛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他本已做好再次被婉拒的准备，没想到峰回路转，陈羽竟愿意亲自下厨！他可是打听过，香满楼那三道菜，据福掌柜酒后失言，似乎就与陈羽亲手演示有关！
“不嫌弃！不嫌弃！能得陈兄亲手烹制，是梁某的荣幸！”梁世琛连忙起身拱手，喜形于色。
陈羽对陈永贵告罪一声，便系上薄淑萍递过来的围裙，走进了灶间。苏晚晴和薄淑萍本想帮忙，却被他笑着劝出，只留了薄淑秋帮忙烧火。
灶间里食材有限，无非是自家种的菘菜、萝卜，还有一块昨日陈川从镇上买回来的五花肉，以及一些常见的调料。陈羽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
他取来五花肉，放入锅中，加入葱姜和少许酱酒，煮熟后捞出晾凉，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又将菘菜掰开洗净，菜帮与菜叶分开处理。随后，他起锅烧油，放入几粒花椒炸香捞出，下入豆酱炒出红油，投入葱姜蒜末爆香，先将菘菜帮子下锅快速翻炒，再放入菜叶，最后将切好的白肉片铺在菜上，沿着锅边淋入少许汤汁，盖上锅盖稍焖片刻。出锅时，肉片卷曲，肥瘦相间，晶莹剔透，与酱香的菘菜相得益彰，香气扑鼻而来。
“姐夫，这叫什么呀？好香！”烧火的薄淑秋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回锅肉。”陈羽笑道，手下不停。他做的这道，与卖给香满楼的回锅肉在细节和风味上略有不同，更偏向家常。
接着，他又将萝卜切成细丝，用盐稍腌挤去水分。锅中放油，加入干辣椒段和花椒炝锅，捞出不用，只留其香辣味。然后下入萝卜丝快速翻炒，烹入少许香醋，加入盐糖调味，临出锅前撒上一把葱花。一道酸辣爽脆、极其开胃的“酸辣萝卜丝”便成了。
这两道菜，一荤一素，一浓郁一清爽，皆是利用最常见食材，通过火候与调味的巧妙搭配，化平凡为神奇。
当陈羽将这两道菜并一盆粟米饭端上炕桌时，那诱人的香气让梁世琛食指大动。他迫不及待地每样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
那回锅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酱香浓郁，与清甜的菘菜搭配，口感层次极其丰富！而那酸辣萝卜丝，酸辣脆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肉的油腻，让人胃口大开！
“妙！妙啊！”梁世琛连声赞叹，几乎顾不上礼仪，连着扒了几口饭，“陈兄真乃神人也！如此家常之物，竟能烹制出如此美味！梁某服了！心服口服！”
他心中激动不已，这两道菜，虽不如那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般惊艳奇巧，却更接地气，成本低廉，极易推广，而且这风味独树一帜，绝对能成为醉仙楼新的招牌！
这顿饭，梁世琛吃得极为尽兴。饭后，他再次郑重提出，希望买下这两道菜谱。
陈羽这次没有拒绝，与梁世琛商定了一个合理的价格，并同样立下字据，约定不得外传。梁世琛心满意足，留下丰厚的银钱，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
送走梁世琛，陈永贵看着桌上那锭银子，感慨道：“大郎，你这脑子，真是……点石成金啊！”
陈羽笑了笑，将银子收起，心思却已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他正色对陈永贵道：“永贵伯，蜂窝煤的生意虽好，但终究受限于石炭资源和季节。我想着，咱们村，或许可以再添一项产业。”
“哦？还有什么好路子？”陈永贵如今对陈羽已是深信不疑。
“制砖。”陈羽吐出两个字，走到院墙边，敲了敲那黄泥夯实的土坯墙，“您看，咱们村，乃至十里八乡，大多住的还是这种土坯房，不耐风雨，也不保暖。若是能用青砖或红砖砌房，不仅结实耐用，冬日也更暖和。咱们后山，除了石炭，适合烧制砖瓦的粘土也不少。”
陈永贵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皱起眉头：“制砖？这倒是门好营生。只是……这技术、这销路……”
“技术我可以琢磨，销路更不用担心，光是咱们村、咱们镇，需求就很大。”陈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不过，永贵伯，这次制砖，我不想只是咱们青阳村单独来做。”
“不单独做？那跟谁做？”陈永贵不解。
“拉上临近的几个村一起做。”陈羽目光灼灼，“比如下柳村（黄采荷娘家所在）、申北村（刘翠娥娘家所在），还有邻近的靠山村、河口村。”
“什么？”陈永贵和一旁旁听的几位族老都愣住了，“大郎，这……这好不容易又有个赚钱的门路，为啥要分给外村人？咱们自己村还不够吗？”
陈羽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耐心解释道：“永贵伯，各位叔伯，请听我细说其中利害。”
他掰着手指，一一分析：
“第一，分担风险，凝聚力量。制砖不同于蜂窝煤，初期投入更大，需要建更大的窑，需要更多人力。若只我青阳村独力为之，一旦遇到波折，压力巨大。拉上几个村一起，风险共担，力量也更雄厚，更容易成事。”
“第二，化解矛盾，营造和睦。咱们青阳村因蜂窝煤已惹来不少红眼，若再独揽制砖之利，难免被周边村落孤立，甚至暗中使绊子。不如主动让利，将他们也拉入伙，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也会维护这项产业，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纷争。”
“第三，扩大影响，争取支持。几个村联合办厂，规模效应显现，更容易引起县衙的重视。这对于我们推进‘献技于官’的计划，以及日后争取官府在政策、销路上的支持，都大有裨益。县令大人想必也更愿意看到辖下村落团结协作，共同发展，而非一家独大。”
“第四，资源互补，共同发展。各村情况不同，或有劳力优势，或有地利之便，联合起来，可以优化资源配置，降低成本，提高效率。这对所有参与的村子都是好事。”
陈羽一番话，条分缕析，高瞻远瞩，将联合发展的好处和必要性阐述得清清楚楚。陈永贵和几位族老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只想着把好处搂在自家怀里，何曾想过这般深远的布局？
“可是……这利益如何分配？”一位族老问出了关键。
“仿照蜂窝煤作坊的旧例，但需调整。”陈羽成竹在胸，“可以成立一个‘联合砖窑’，各村按投入的人力、物力、资金折算成股份，按股分红。管理则由各村推举代表组成理事会共同决策。具体章程，我们可以细细商议。总之，核心是‘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陈永贵沉吟良久，与其他族老低声商议后，终于重重一拍大腿：“好！大郎，就按你说的办！你这眼光，看得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远多了！我这就去联系下柳村、申北村那几个老家伙，探探他们的口风！”
就在青阳村上下为蜂窝煤的红火生意欢欣鼓舞，并开始谋划联合制砖大计之时，一匹快马驮着县衙的信使，来到了村中。
信使径直找到村长陈永贵和陈羽，递上了一份盖着县令李文宣私印的嘉奖文书。
文书上赞扬青阳村陈羽等人，创制蜂窝煤，利国利民，惠及乡里，其心可嘉。特赏赐白银五十两，绢帛五匹，以资鼓励。并言明，县令对此物甚为关注，望青阳村妥善经营，勿负期望。
这封嘉奖文书，虽未明确提及“献技”之事，但其意味已然明显！县令不仅知道了蜂窝煤，而且持肯定和鼓励态度！这无疑给陈羽和村长吃了一颗定心丸，也为他们后续的计划，铺平了道路。
消息传开，青阳村再次沸腾。村民们簇拥着陈羽和陈永贵，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兴奋。
陈羽接过那沉甸甸的银两和光洁的绢帛，心中古井无波。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蜂窝煤的成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制砖的计划即将展开，与周边村落的联合需要斡旋，隐藏在暗处的纵火真凶尚未揪出……
前路依旧充满挑战，但他目光坚定，信心十足。有了官府的初步认可，有了兄弟邻里的支持，有了脑海中层出不穷的点子，他相信，定能在这片土地上，开创出一番真正属于自己、也能惠及乡邻的新天地。
他将嘉奖的银两当场交由陈永贵入库，作为村中公账，用于作坊发展和公益。自己只留下了那五匹绢帛，准备给家中女眷和孩子们添置些新衣。
看着欢天喜地的村民，陈羽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切而从容的笑意。事业初兴，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