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主屋炕上,陈羽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望着被窗外微弱星光照亮的屋顶椽子,毫无睡意。白日里那个鬼鬼祟祟的陌生身影,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搅乱了看似平静的水面。他清晰地意识到,与老宅那边,尤其是与老二陈识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恐怕即将被打破。蜂窝煤带来的利益,如同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肥肉,足以让本就心怀叵测的人铤而走险。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分家的念头,自他清醒后,看清老宅众人嘴脸之日起便已萌生,只是当初势单力薄,生存尚且艰难,谈何分家?如今,家中境况稍有好转,作坊也步入正轨,这分家之事,便成了不得不面对、且必须尽快解决的当务之急。再不分家,迟早会被那一家子吸血虫拖累,甚至可能被他们利用“孝道”和“家族”的名义,插手、乃至夺走蜂窝煤的产业。
他微微侧过头,借着朦胧的微光,看着身旁已然熟睡的薄淑萍和呼吸均匀、显然也未睡着的苏晚晴。薄淑萍睡颜恬静,眉头舒展,似乎在梦中寻得了安宁。苏晚晴则侧身向着她这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晚晴,淑萍,”陈羽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睡了么?”
苏晚晴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向他,黑暗中她的眼眸依然清澈:“尚未。相公可是有心事?”薄淑萍也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也撑起身子看向陈羽。
陈羽索性也半坐起来,将薄淑萍那边的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免得着凉。他沉吟片刻,决定开门见山:“我打算,明日去寻永贵伯,探探分家的口风。”
此言一出,苏晚晴明显怔了一下,薄淑萍也彻底清醒了,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晚晴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谨慎的担忧:“相公,分家乃是大事,尤其涉及父母在堂。如今我们家境刚有起色,此时提出分家,会不会……太快了些?万一有人借此攻讦,说相公是因发达了便不认爹娘,不顾兄弟,坏了名声,于相公、于作坊,恐怕都非好事。”她出身官宦,深知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礼法森严的乡野,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足以让一个人寸步难行。
薄淑萍也小声道:“是啊相公,婉晴妹妹说得在理。爹娘那边……怕是绝不会轻易答应的。”她虽见识不如苏晚晴,但也深知陈青山和王二梅的偏心与难缠。
陈羽握住薄淑萍有些冰凉的手,又看向苏晚晴,黑暗中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你们的顾虑,我都明白。正因如此,才要先探探口风,而非直接撕破脸。分家之事,绝无可能一蹴而就。老宅那边,尤其是爹娘和老二,绝不会轻易放手。他们看得见的,是我如今似乎能挣钱了,却选择性地忘记我们当初是如何饥寒交迫,他们又是如何冷眼旁观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意:“正是因为他们贪婪且自私,我才更要尽早分家。如今我们与作坊牵连渐深,若不分家,他们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插手进来,以‘父母之命’、‘兄弟之情’为由,索要钱财、安排人手,甚至觊觎那制作之法。届时,作坊还能有宁日?我们这个家,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今日我在村外见到生人窥探,难保不是陈识勾结外人,已经开始打什么歪主意了。与其等到那时被动应付,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将名分定下来,划清界限。”
苏晚晴听着陈羽条分缕析,心中的担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肩作战的决心。她轻声道:“相公思虑周全,是妾身短视了。只是这分家,依《大宁律》和宗族规矩,父母在,子女不可擅分。除非父母首肯,或是有重大缘由,由宗族裁定。我们……以何为由?”
“理由?”陈羽冷笑一声,“现成的理由还少吗?自我‘病愈’以来,父母可曾有过半分关怀?数次上门,非打即骂,索要钱财,何曾念及骨肉亲情?老二陈识屡次挑衅,甚至辱及你们,这难道不是兄弟不睦?我们如今居住的这处院落,乃是亡妻采荷娘家帮衬所建,与老宅产业本就不完全是一体。最重要的是,我们如今已独立门户,自行纳税,养活自家人口,并未依赖老宅半分。这些,村里乡邻有目共睹。”
他握紧了拳头:“明日我去见永贵伯,不会直接要求分家,只陈情家中难处,言明与老宅兄弟屡生龃龉,难以共处,请教他这位一族之长,该如何处置方能家庭和睦,不至酿成更大祸患。看他如何表态。宗族之内,也并非铁板一块,永贵伯看重村子利益,若他意识到老宅的行为可能影响到蜂窝煤作坊这棵‘摇钱树’,态度或许会有所不同。”
薄淑萍反手握住了陈羽的手,语气虽然轻柔却带着支持:“相公,我虽不懂这些大道理,但我知道,你想做的,定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苏晚晴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妾身支持相公。只是明日去见村长,言辞需格外谨慎,既要表明态度,又不可过于急切,落了人口实。”
“我晓得。”陈羽见她们都理解并支持自己,心中暖流淌过。他重新躺下,将两人往自己身边拢了拢,“睡吧,明日还有的忙。这个家,有你们,我才觉得有底气去争,去闯。”
黑暗中,三人相依偎,虽然前路阻碍重重,但心却靠得更近。分家之路注定布满荆棘,宗族礼法、父母偏心、兄弟算计,如同一道道枷锁。但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与安宁,陈羽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闯过这一关。
……
翌日,陈羽处理完作坊的日常事务,便提了一小坛薄淑萍自己酿的、不算值钱却颇显心意的米酒,来到了村长陈永贵家。
陈永贵刚吃完早饭,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见陈羽过来,脸上露出笑容:“大郎来了,快坐。作坊那边今日不忙?”如今陈羽是他眼中的“财神爷”,态度自然亲切。
陈羽将米酒放下,笑道:“永贵伯,一点自家酿的粗酒,不成敬意。作坊还好,有几位叔伯盯着,我偷个闲,来看看您。”
两人寒暄几句,陈羽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愁容与无奈:“永贵伯,您是咱们陈姓的族长,见识广,处事公。侄儿今日来,实在是心里憋闷,想跟您说道说道,讨个主意。”
陈永贵见他神色不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哦?大郎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伯父能帮上忙的,绝不推辞。”
陈羽叹了口气,将近日与老宅那边,尤其是与陈识的几次冲突,择其要害,委婉地道来。他并未过分指责父母,只强调兄弟不睦,父母偏袒,导致家中纷争不断,自己疲于应付,甚至担心影响到在作坊做事的精力。
“……永贵伯,您是知道的,我如今拖着这一大家子,下面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作坊那边也千头万绪,实在是经不起这般折腾了。每次见到爹娘,不是索要银钱,便是听信二哥挑唆,责骂于我。长此以往,别说专心做事,便是家中也难以安宁。侄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故而冒昧前来,请教伯父,像我家这般情形,可有法子能求个清静,让爹娘安享晚年,也让我们这小家能安稳度日?”
他没有直接提“分家”二字,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陈永贵这等老于世故的人岂能听不明白?
陈永贵听完,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端着烟袋半晌没说话。他咂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才沉声道:“大郎啊,你的难处,伯父明白。青山兄弟和他婆娘,做事确实是……有些欠妥。陈识那小子,更是不像话!”
他话头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是,分家……尤其是父母健在之时提出分家,此事非同小可啊!《大宁律》讲究‘父母在,不别籍异财’。宗族规矩,也最重孝悌。若无十分过硬的理由,强行分家,不仅你爹娘那关过不去,族老们那里也难以通过,更要紧的是,会坏了你的名声!‘不孝’这顶帽子扣下来,你如今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声望,可就全完了!连带着作坊,恐怕也会受影响。”
陈羽心中微沉,知道陈永贵说的是实情。他连忙道:“永贵伯,侄儿绝非不孝之人。该尽的孝道,侄儿从未推诿。只是……这家宅不宁,兄弟阋墙,难道便是孝道了吗?侄儿只是想寻个两全之法。”
陈永贵叹了口气,拍了拍陈羽的肩膀:“大郎,你的意思我懂。但此事急不得。这样吧,我找个机会,先跟你爹私下聊聊,探探他的口风。你也稍安勿躁,平日里该尽的礼数莫要短缺,让你爹娘和村里人挑不出错处。至于陈识那边……我会敲打他几句。切记,万不可主动与你爹娘冲突,落下把柄。”
从村长家出来,陈羽的心情有些沉重。果然,分家之事,远比想象中艰难。宗法礼教,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束缚着每一个人。但他并未气馁,陈永贵虽然明面上劝阻,但态度并非完全反对,至少愿意先去探探陈青山的口风,这便是一个开端。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路虽难,总要一步步去走。他相信,只要自己站稳脚跟,掌握足够的力量和道理,迟早能挣脱这腐朽的枷锁,真正掌控自己和家人的命运。而眼下,最重要的,依旧是壮大自身,同时,小心提防老宅那边可能使出的阴损手段。风暴,或许就在不远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