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光带着些许凉意,透过新糊的窗纸,洒在陈羽家后院一间特意清理出来的工房里。屋内,一架结构明显有别于当下普通织机的木质机械,正静静地矗立在中央。它体型稍显庞大,结构更为复杂,几个大小不一的木轮、穿梭不尽的棉线,以及那结合了纺纱与织布功能于一体的设计,无不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精巧。
这便是陈羽根据脑海中的现代知识,结合本朝现有纺织工具的特点,与村里老木匠反复琢磨、试验了近两个月,才最终捣鼓出来的“纺纱织布一体机”的初号机。
陈羽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木质框架,眼中既有成就感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他转头对身旁穿着利落短褂、挽着袖子的薄淑萍温和道:“淑萍,你来试试,看顺手不?”
薄淑萍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与跃跃欲试。她自幼便与织机为伴,嫁人后更是靠着这门手艺贴补家用,对织布有着深厚的感情和理解。她深吸一口气,在陈羽的指引下,坐上了机器前的木凳,双脚试探性地踩上踏板,双手熟悉地引线、操作。
起初还有些生疏,但很快,她那浸淫此道多年的手感便发挥了作用。随着双脚有节奏地踩动,机器发出均匀而轻快的“嘎吱”声,梭子在经纬线间飞速穿梭,原本散乱的棉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纺成更紧实均匀的纱线,并几乎同步地被织成了布匹!
“这……这……”薄淑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手上的动作却越发流畅起来。她感觉这机器不仅速度快了数倍不止,而且因为结构更合理,操作起来反而比老式织机更省力,对腰背的压力也小了很多。更让她惊讶的是,织出来的布,质地紧密,纹理均匀,手感细腻,远比她用老织机费尽心力织出的最好的布还要出色!
“相公,这……这机器太好了!”薄淑萍停下动作,回过头,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晕,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光芒,“太快了,也太省力了!你看这布,质地多匀实!”
苏晚晴和闻讯过来的薄淑秋也凑上前,抚摸着那刚刚织出的一小段布匹,皆是啧啧称奇。苏晚晴赞道:“夫君奇思妙想,此物若能量产,必是惠及万家之举。”薄淑秋则眨着大眼睛,崇拜地看着陈羽:“姐夫,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东西要是拿出去卖,肯定抢破头!”
陈羽看着那布匹,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但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妥感却再次浮现。是哪里不对?效率?已经远超预期。质量?肉眼可见的提升。是材料?工艺?还是……他一时抓不住那闪过的念头。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老四陈川略带慌乱的喊声:
“大哥!大哥!三位大嫂!不好了,淑娘……淑娘她今早一直喊肚子疼,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众人脸色一变。安氏(老四陈川的妻子)的产期确实就在这几日。薄淑萍立刻从织机上站起,苏晚晴也敛去了笑容。陈羽更是心头一紧,也顾不得再琢磨织机那点异样感,立刻道:“快!过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赶到隔壁陈川家的红砖小楼。产房设在二楼,此时里面已经传来了安氏压抑的痛呼声。老三陈石的媳妇刘翠娥和小妹陈笑正在里面照应着,脸上都带着紧张。见到陈羽居然要往里闯,刘翠娥吓了一跳,连忙拦住:“大哥!使不得!产房血气重,男人不能进的,不吉利!”
陈羽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忌讳,他眉头紧锁,语气不容置疑:“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我看看情况!”说着便侧身挤了进去。
产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淡淡的生产气息。安氏躺在铺着干净旧布的床上,额头满是冷汗,脸色发白,正咬着布巾忍受着一阵阵宫缩的疼痛。陈羽目光锐利,迅速扫视了一下情况,尤其注意到床单上已有少量混着血丝的液体渗出(羊水早破迹象),心中不由一沉。他虽不是妇产医生,但基本的生理卫生知识还是有的,这情况看起来并不太乐观。
“羊水可能已经破了有一阵了。”陈羽沉声道,“老三呢?让他立刻套车,快马加鞭去镇上,请小梁大夫梁雨烟过来!要快!”他深知这个时代医疗条件的落后,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极高,梁雨烟虽年轻,但医术扎实,又是女子,更方便处理此类情况,有她在,把握能大几分。
陈川在外面听到,连忙应声,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跑。陈石本就等在楼下帮忙,闻言二话不说,立刻冲向院后的牲口棚。
“晚晴,淑萍,”陈羽又看向跟进来的两位妻子,冷静吩咐,“你们去多烧些热水,准备干净的剪刀、布条,还有我之前让你们备下的那点高度白酒(简易蒸馏提纯过的,用于消毒),都拿来!”
苏晚晴和薄淑萍见陈羽如此镇定,指挥若定,心中的慌乱也平息了不少,连忙点头应下,转身就去准备。
陈羽又对紧张得手足无措的陈川喝道:“老四,稳住!别添乱!去门口等着接应梁大夫!”然后对刘翠娥和陈笑道:“三弟妹,笑笑,你们经验少,听我安排,帮忙扶着点淑娘,跟她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节省体力。”
他的冷静和有条不紊的安排,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让慌乱的一家人找到了主心骨。众人各自领命,忙碌起来。
陈羽退出产房,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眉头紧锁。他听着屋内安氏越发密集的痛呼,心中那份因纺织机而起的隐约不安,此刻被对弟妹和未出世侄儿(女)的担忧所取代。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生产真是一道鬼门关。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灶房里的热水烧了一锅又一锅,苏晚晴和薄淑萍将准备好的物品送了进去。陈川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地向村口张望。
就在这紧张的氛围中,村口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只见几辆装饰讲究的马车,在几名衙役的引领下,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青阳村,径直朝着村西头这边而来。为首的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延昌县令李文宣的心腹师爷,以及县丞大人。他们身后,还跟着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生面孔,看打扮像是外地来的商人或世家代表。
这阵仗立刻引起了村民的围观,议论纷纷。
“嚯!县丞大人都来了!”
“还有那几个,看着就不是普通人,肯定是冲着羽哥儿……哦不,陈老爷的蜂窝煤来的!”
“这下热闹了,陈老爷家这是要双喜临门?”
然而,此刻的陈羽家,却无人有暇去理会这突如其来的“官商云集”。陈川看到县丞和师爷,只是匆匆行了个礼,焦急道:“县丞大人,赵师爷,对不住,家里内人正在生产,情况有些急,大哥他……他一时恐怕走不开……”
赵师爷和县丞见状,也是一愣,他们没想到正好碰上这事。县丞是个通情理的,捋须道:“无妨,无妨,产妇安危要紧。我等在此等候便是。”他身后的那些商人世家代表们,虽然有些意外,但见官府之人都如此表态,也只好按下急切的心情,纷纷表示理解。
于是,一副奇特的景象出现了。陈川家小楼内,是紧张焦急的等待生产;小楼外的院子里,却聚集了一群来自县里乃至外郡的官商贵人,彼此寒暄着,目光却不时瞟向那小楼,气氛微妙。
陈羽在二楼也看到了下面的情况,但他此刻全部心神都系在产房内,只是对楼下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便不再理会。什么生意,什么合作,都比不上眼前两条人命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夕阳即将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之时,村口再次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去请大夫的陈石,终于带着一身风尘的梁雨烟赶了回来!
“梁大夫!快!快请进!”陈川如同看到了救星,几乎是哭着喊道。
梁雨烟依旧是那副清冷沉稳的模样,她利落地跳下马车,甚至来不及寒暄,提着自己的药箱,便在陈川的引领下,快步冲进了小楼,直接上了二楼产房。
陈羽见到梁雨烟,心中稍安,连忙将情况快速说明了一遍。梁雨烟点点头,净手后便进入了产房。
有了专业大夫的介入,产房内的节奏似乎立刻变得不同。梁雨烟冷静的声音时而响起,指挥着刘翠娥和陈笑帮忙,安抚着安氏的情绪。
楼下院中等候的官商们,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交谈声都低了下去,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渐渐降临。苏晚晴和薄淑萍点亮了油灯。院内院外,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
突然,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如同划破夜空的号角,猛地从产房内传了出来!
“生了!生了!”陈笑激动的声音带着哭腔传了出来。
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产房门被打开一条缝,刘翠娥探出头,脸上带着疲惫却欣喜的笑容,对守在外面的陈川和陈羽道:“生了!是个带把的小子!母子平安!梁大夫说,就是胎位稍微有点不正,幸好来得及时,现在都没事了!”
“太好了!!”陈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陈羽也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楼下的县丞、师爷以及那些商人们,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也都纷纷露出了笑容,气氛瞬间轻松活跃起来。
“恭喜陈四爷!”
“恭喜陈承事添丁进口!”
“真是双喜临门啊!”
道贺声此起彼伏。
梁雨烟收拾好药箱,略显疲惫地走了出来。陈羽和陈川连忙上前,深深一揖:“多谢梁大夫救命之恩!”
梁雨烟微微侧身避过,清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分内之事。产妇有些虚弱,需好生调理。我开个方子,按方抓药即可。”她目光扫过陈羽,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方才处置得宜,争取了时间。”
陈羽苦笑一下,没有多说。
就在这时,下面的赵师爷见生产之事已毕,时机正好,便笑着扬声道:“陈承事,恭喜恭喜啊!您看,这喜得贵子是大喜,咱们这给您送生意上门,也算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陈承事可否拨冗,与我等商议一下这蜂窝煤外销合作之事?各县各郡的商户们,可都是慕名而来,等候多时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陈羽身上。
陈羽看了看疲惫却欣喜的家人,又看了看楼下那些目光热切的官商,深吸一口气。
新生儿的啼哭犹在耳畔,新发明的织机尚待完善,官商的合作迫在眉睫,而暗处,或许还有未知的危机在潜伏。
生活便是如此,悲喜交织,机遇与挑战并存。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梁雨烟再次道谢,安排苏晚晴等人照顾好安氏和孩子,然后转身,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向楼下那些代表着财富与麻烦的访客。
“诸位,请稍候,陈某这就下来。”
新的篇章,随着这新生命的降临和官商的到来,即将展开。而陈羽心中那关于纺织机的一丝疑虑,在经历了这场生命洗礼后,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处理好眼前蜂拥而至的机遇,让这个家,在这个类似明末的艰难时世中,根基扎得更深,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