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战事,随着朝廷一员宿将持节南下,督率各路兵马,总算暂时遏制住了倭寇猖獗的势头。大规模的战报渐渐少了,但零星的交锋和沿海地区的紧张氛围并未完全消除,朝廷加派的赋税和协饷依旧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套在各地百姓的脖子上。不过,对于偏远的塑北州延昌县而言,那终究是遥远的事情,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陈羽安排好家中和工坊的事务,带上些新织的细布、几包从县城买的精细点心,又特意包了一封银子,驾着家里那辆新添置的骡车,前往下柳村探望岳丈黄老汉。
自上次黄老汉上山砍柴不慎摔倒,昏迷不醒,陈羽紧急请来梁雨烟救治,已过去数月。期间陈羽也来过几次,送些钱粮药物,但总是来去匆匆。如今诸事稍定,他想着该好好去看看老人家,也顺便看看跟着陈川跑业务的小舅子黄小河一家。
下柳村离青阳村不算太远,骡车走得稳当,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黄家还是老样子,几间略显破旧的土坯房,但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显出家主的勤快。
陈羽的到来,让黄家顿时热闹起来。大舅哥黄大山和妻子王氏闻声从屋里迎出来,脸上带着淳朴热情的笑容。黄大山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力气大,肯吃苦,但对人情世故不甚灵光。王氏则是个爽利能干的妇人,家里家外一把手。
“妹夫来了!快屋里坐!”黄大山接过陈羽手中的东西,咧着嘴笑。
“姐夫!”正在院里劈柴的小舅子黄小河丢下斧头,兴奋地跑过来。他比之前黑了些,也精干了许多,眼神里透着跑生意带来的活络劲儿。“川哥今天去县里谈一笔大生意,没跟我一起回来。”
“无妨,我今天是专门来看爹和你们的。”陈羽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目光转向正屋,“爹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王氏抢着回答,“多亏了妹夫你上次请来的那位小梁大夫,医术真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爹现在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动了,就是阴雨天腰腿还有些酸疼。”
说着话,众人簇拥着陈羽走进正屋。黄老汉正坐在靠窗的炕上,借着日光编着筐篓,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陈羽,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羽娃子来了……”
“爹,您慢点。”陈羽赶紧上前,扶住要下炕的黄老汉,“您坐着就好,别起来。”
看着黄老汉虽然清瘦但精神头不错的样子,陈羽心中松了口气,也涌起一股酸涩。亡妻黄采荷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这位老人承受了丧女之痛,又历经伤病,着实不易。他握着黄老汉枯瘦的手,关切地问:“爹,感觉怎么样?药可还按时吃着?雨烟……梁大夫开的方子,若是不合适,我再请她来调整。”
“吃着呢,吃着呢!”黄老汉连连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梁大夫是神医,药到病除。就是……就是太麻烦你了,羽娃子,你也不容易,拖着四个娃……”
“爹,您千万别这么说。”陈羽打断他,语气诚恳,“采荷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儿子,孝敬您是应该的。我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些,您就安心养病,缺什么少什么,让大山哥或者小河跟我说。”
黄老汉听着,眼圈有些发红,只是用力拍着陈羽的手背,哽咽着说不出话。大女儿采荷的早逝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但能有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婿,又是他晚年最大的慰藉。
王氏端上热茶,黄大山陪着说话,话题自然转到了黄小河跟着陈川跑生意的事情上。
“姐夫,你是不知道,小河跟着川哥这几个月,可长了大见识了!”黄大山与有荣焉地说,“嘴皮子利索了,人也机灵了。上次还帮村里牵线,从咱们砖窑厂买了一批砖,价格公道,村里人都念他的好呢!”
下柳村也是联合砖窑厂的五个村子之一,原本只是按份额分红,现在通过黄小河的关系,能更方便地买到砖,自然是好事。
黄小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川哥带得好,姐夫你给的机会。就是刚开始笨手笨脚的,没少挨说。”
陈羽鼓励道:“慢慢来,谁都不是生来就会。跟着老四好好学,做人做事,诚信为本。以后路子会越走越宽的。”
“嗯!我晓得,姐夫!”黄小河用力点头。
中午,王氏和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虽无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俱全,显然是特意为陈羽准备的。饭桌上,一家人其乐融融。陈羽说了些青阳村工坊和家里的近况,也问了黄家田里的收成和村里的情况。
言谈中,不免又提到了上次黄老汉生病的事。王氏心有余悸地说:“那天真是吓死个人了!爹倒在山上,要不是邻村放牛娃看见跑回来报信,后果不堪设想!也多亏了妹夫你跑得快,愣是冒着雨跑去镇上把梁大夫请来……”
提到梁雨烟,黄老汉也感慨道:“梁大夫真是菩萨心肠,医术又好。那天我迷迷糊糊的,就觉得一双软乎乎的手在我身上按来按去,扎了几针,又灌了药,这才缓过气来。”他看向陈羽,目光慈祥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羽娃子,梁大夫……是个好姑娘啊。”
陈羽心中一动,知道岳丈话中有话。他与梁雨烟的事情,虽然还未正式公开,但黄家与青阳村相隔不远,想必也听到些风声。他坦然迎上黄老汉的目光,点了点头:“爹,梁大夫确实医者仁心。我……我很敬重她。”
他没有多说,但眼神中的情意却瞒不过过来人。黄老汉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只是叹道:“好啊,好啊……采荷在地下,也希望有个人能好好照顾你,照顾孩子们。”
这话让饭桌上的气氛微微沉寂了一下,随即又被王氏岔开话题。陈羽心中却因岳丈的理解和支持,感到一阵温暖。
饭后,陈羽又陪着黄老汉说了会儿话,将带来的银钱硬塞给老人做家用,嘱咐他务必养好身体。直到日头偏西,他才起身告辞。黄家众人一直将他送到村口。
回程的路上,骡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夕阳将田野染成一片金黄,微风拂面,带着禾苗的清香。陈羽的心却不像来时那般平静,岳丈的话勾起了他数月前那段惊心动魄又最终缔结良缘的记忆。
那时,他听闻岳丈摔伤昏迷,心急如焚,将人抬回家后,立刻狂奔向镇上找大夫。冲到梁氏药铺时,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学徒说梁大夫出诊未归,只有“小梁大夫”在后院。他救人心切,也没听清“小”字,直接就闯了进去……
脑海中浮现出那尴尬又香艳的一幕:简陋却整洁的闺房,女子白皙光滑的背脊,惊慌回眸时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睛……他当时脑子嗡的一声,连忙退出,连连道歉。而梁雨烟在最初的惊慌后,听闻是急症病人,竟也顾不得羞恼,迅速整理好衣物,提着药箱就跟他出了门,一路上仔细询问病情,那份专业和镇定,让他印象深刻。
后来,岳丈转危为安。几日后,梁雨烟要去一个偏远的村落义诊,路途不便,需个男子陪同护卫,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陈羽为报答救命之恩,自然义不容辞。就是在那次归途,突遇暴雨,两人躲进山间破庙……
记忆的画面转到破庙中,火光跳跃,映照着梁雨烟被雨打湿的鬓发和微微苍白的脸。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忽然轻声说:“羽大哥,那日……你闯入我房中,我其实……并未真的怪你。”
他愕然转头,对上她亮得惊人的眼眸。
“我见过许多人,危急关头,多是只顾自身。而你,为了救人性命,可以不顾一切……这样的男子,值得托付。”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羽心上。
然后,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那一吻,定下了两人的情缘。
“羽郎……”记忆中她羞涩而坚定的低唤,仿佛还在耳边。
陈羽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充满了柔情。从最初的尴尬误会,到后来的相知相惜,再到如今的彼此认定,这一切仿佛都是缘分注定。
“驾!”他轻轻挥动鞭子,骡车加快了些速度。探望岳丈,了却一桩心事;忆起与雨烟的定情,更添了对未来的期盼。现在,他要尽快回家,那里有等他归来的家人,还有他需要继续奋斗和守护的事业与爱情。前方的路或许仍有坎坷,但他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