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推开院门时,正撞见隔壁的李教授提着菜篮回来。老先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见了他,微微颔首:“沈同志,早啊。”
“李教授早。”沈言笑着点头,侧身让他过去。
李教授的菜篮里装着几棵青菜、两个西红柿,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连叶子上的水珠都没溅出来。他走过沈言身边时,身上带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皂角的清爽,闻着让人舒服。
这就是东城的早晨。没有95号院的鸡飞狗跳,没有胡同口的吵吵嚷嚷,连打招呼都带着股温吞的客气,像杯晾到刚好能入口的清茶,熨帖得很。
搬到东城这几个月,沈言算是彻底爱上了这里的“静”。
他住的这条胡同,说是“文化巷”也不为过。隔壁是退休的历史系教授李老先生,斜对门住着在出版社工作的王编辑,胡同深处还有位画国画的张老师,听说以前是故宫的修复师。这些人大多话不多,见了面点头示意,最多聊两句天气,或是最近读了什么书,从不会像95号院那样,三句话不离“粮票”“鸡蛋”,更不会扯着嗓子在院里吵架。
有次沈言半夜回来,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到邻居。结果刚推开院门,就听见对门王编辑家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还有钢笔划过纸页的轻响——这位编辑习惯熬夜校稿,却从不用台灯,只点盏瓦数极低的油灯,说是“怕晃着邻居”。
这份自觉,在95号院是想都不敢想的。傻柱半夜从厂里回来,哼着小曲能吵醒半条胡同;贾张氏跟人吵架,能从院里骂到胡同口,祖宗十八代都能翻出来;就连二大爷训儿子,都得站在院子中央,扯着嗓子喊,生怕别人听不见。
而在东城,“安静”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孩子们在胡同里玩,从不会大喊大叫,最多追跑时发出几声轻笑,被大人瞪一眼就立刻噤声;谁家收音机开得稍大了点,只要邻居往门口一站,立刻就会调小音量,还会出来道个歉;就连收废品的小贩,到了这条胡同,都自觉地压低了吆喝声,那“收破烂嘞”三个字,软得像怕惊了谁的梦。
沈言第一次在胡同里听到收废品的吆喝时,差点没反应过来。后来才知道,是以前有位老教授心脏不好,听不得吵闹,街坊们就跟小贩约好了,到了这条胡同,声音得比猫叫还轻。
这份体谅,让他心里暖了好一阵子。
除了安静,这里的“文化气”更是让他着迷。
李教授的院门永远敞开着半扇,里面种着几竿翠竹,窗台上摆着砚台和未干的墨迹,偶尔能看见他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本线装书,摇头晃脑地吟诵,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股古韵;王编辑家的窗台堆着半人高的书,有次沈言路过,看见她正蹲在地上,给孩子们讲《西游记》,声音温柔得像溪水;张老师则喜欢在门口的石桌上画画,有时是几只虾,有时是几枝梅,路过的人站着看半天,他也不恼,还会笑着问“你看这虾的须子,是不是得再弯点”。
沈言常去李教授家串门。老先生知道他喜欢医书,就把自己收藏的孤本拿出来给他看,还会耐心地讲解那些晦涩的医理。有次他指着《黄帝内经》里的“阴阳者,天地之道也”,跟沈言说:“这治病啊,就像治世,得讲究平衡,太过不及都不行。”
这话沈言记了很久,不光是医理,做人做事,不也讲究个“平衡”吗?太过张扬容易招祸,太过怯懦容易受欺,像这东城的日子一样,不疾不徐,刚刚好。
他也跟着张老师学过几笔。张老师说他“有悟性”,握笔的手稳,大概是练过的缘故。沈言没说自己是靠空间里的吐纳功夫练出的稳劲,只笑着说是“瞎画”。他画得最多的是竹子,学着张老师的笔法,竿要直,叶要劲,透着股“未出土时先有节”的傲气。画得不好,张老师也不批评,只说“慢慢来,画画跟做人一样,得沉住气”。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沈言觉得自己的心都静了下来。
以前在95号院,总觉得心里像揣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生怕空间的秘密被发现,生怕院里的人算计自己。可在这里,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书房里看一下午医书,能在厨房里折腾半天做一道菜,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坐一晚上,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钟声,什么都不想。
有次他做了道“东坡肉”,香气顺着窗户飘了出去,正好张老师在门口画画,闻着香味,笑着敲了敲他的院门:“沈同志,你这肉炖得够火候啊,隔着墙都能闻见酱香。”
沈言索性盛了一小碗给送去,张老师也不客气,接过去尝了尝,连连点头:“好手艺!比前门外那家老字号的还入味。”过了两天,张老师送了他一幅画,画的是几竿竹子,旁边题了行小字:“佳肴配清风,此乐何极。”
沈言把画挂在了书房,每次看都觉得心里敞亮。
这样的往来,淡得像水,却透着股舒服。没有算计,没有索取,你送我一碗肉,我回你一幅画,情谊就藏在这一来一往里,不浓,却绵长。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性子都跟着变了。
以前在黑市交易,总带着点警惕,说话做事都留着三分余地;可在这里待久了,见的都是温文尔雅的人,听的都是和风细雨的话,他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说话的声音也软了,连去信托商店淘东西,都能跟李掌柜心平气和地讨价还价,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沉默,要么干脆利落地拍板。
有次李掌柜打趣他:“沈同志,你这日子过得滋润啊,看着比以前和气多了。”
沈言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是这东城的静气,磨平了他身上的戾气;是这里的文化气,滋养了他心里的平和。
这天傍晚,沈言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夕阳把胡同的墙染成金红色。李教授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两本新到的杂志,看见他,递过来一本:“刚到的《收获》,里面有篇小说写得不错,你看看。”
沈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杂志封面是素净的白色,印着几个黑色的铅字,摸着有淡淡的油墨香。
“张老师说明天要在门口画菊花,让街坊们都去看看。”李教授站在门口说,“你要是没事,也过来凑个热闹。”
“好啊。”沈言点头,“我正好学着点。”
李教授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家院门,门轴转动,发出轻缓的“咿呀”声,像在说“明天见”。
沈言翻开杂志,夕阳的光落在纸页上,字里行间仿佛都镀上了层暖金。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谁家传来的几声咳嗽,轻得像怕打破这宁静。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离不开这东城了。
这里没有95号院的烟火气,却有更难得的安宁;没有黑市的喧嚣,却有更治愈的平和;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往来,却有恰到好处的温暖。
对于喜欢独居的他来说,这里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港湾。有书,有画,有安静的街坊,有不疾不徐的日子,足够了。
沈言合上书,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
挺好。
明天,去看看张老师画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