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周家坝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热闹。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炊烟,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周正清大队长拍板,直接杀了生产队的两头大肥猪。
猪血、猪下水这些不耐放的东西,当即就分给了各家各户,每家都乐得合不拢嘴。剩下的猪肉则被王秀莲带着几个儿媳妇,一块块割好,抹上盐,挂在屋檐下做成腊肉。
一排排油亮的腊肉,看得人心里都觉得踏实。
村里人学会了生豆芽的法子,不少人挑着担子去镇上换了些钱回来,手头宽裕了不少。孩子们得了几分钱,买上一串冰糖葫芦,能从村头炫耀到村尾。
周家后院的大棚里,更是一片喜人的绿意。菠菜、小青菜长得郁郁葱葱,和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过段时间,村里人就能在寒冬腊月吃上这口新鲜蔬菜了。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只是这份热闹,似乎和周野没什么关系。
他不忙着准备年货,也没跟着兄弟们去凑热闹,反而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是……”
周野拿着一本皱巴巴的高中政治课本,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念念有词。他眉头紧锁,嘴里反复咀嚼着那些拗口的概念,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正在灶台前忙活的王秀莲,用围裙擦了擦手,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跟大儿媳李翠菊小声嘀咕。
“你快去看看老三,是不是冻傻了?大冷天的坐门口看书,这孩子……莫不是中邪了?”
李翠菊忍着笑:“娘,三弟这是上进呢,是好事。”
“好什么事啊!”王秀莲把锅铲敲得邦邦响,“他那脑子是看书的料吗?从小到大,书本一拿起来就打瞌睡。现在倒好,天天抱着不撒手,饭都不好好吃了。”
周正清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话,他吧嗒一口旱烟,哼了一声:“我看挺好。总比以前成天在外面野,不着家强。”
话是这么说,但周正清看向儿子的背影时,脸上也全是困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沐禾端着一杯热水走出来,递到周野手里。
“歇会儿吧,都看一上午了。”
周野接过水杯,却没有喝,而是指着书上的一道数学题,苦着脸问:“媳妇儿,这个函数……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咋还能拐弯呢?”
苏沐禾凑过去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过周野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坐标轴,一边画一边解释:“你看,这个x轴就像是你走的路,Y轴就是你爬的山,函数就是告诉你,你在路上的哪个点,爬到了多高的位置……”
她讲得深入浅出,原本复杂抽象的概念,被她用最简单的比喻解释得清清楚楚。
周野听得连连点头,茅塞顿开。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看着周野那副恍然大悟的兴奋劲儿,苏沐禾心里又好笑又有点感动。这个男人,为了她,真的在努力变成更好的样子。
“媳妇儿,你懂得真多。”周野看着苏沐禾,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崇拜。
苏沐禾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都是以前学过的,早就忘了不少了。”
“那你也比我厉害!”周野说得斩钉截铁,“媳妇儿,你就是我的老师。”
正在院子里扫雪的白念薇听见了,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羡慕和期待。
“沐禾,你这么厉害,干脆跟我们一起考大学吧!”
考大学?
苏沐禾愣了一下。
这个念头,她不是没想过。可一想到自己特殊的处境,她就犹豫了。
她拒绝了:“我就不考了。”
白念薇有些不解:“为什么呀?沐禾姐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城里上大学,多好啊。”
“我不喜欢上学,知识在心中就行。”
最关键的是,谁知道她哪天会不会又突然给穿回去了?
到时候千辛万苦考上的大学,不是白考了?
“说的有道理。”
白念薇的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一阵声音。
“不好了!出事了!大队长!大队长!”
一个村民连滚带爬地冲进周家院子,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煞白。
正在院里劈柴的周正清扔下斧子,大步迎了上去,眉头紧锁。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不是……是……是张家!张家出事了!”那村民喘着粗气,手指着村东头的方向。
张家?
周正清脸色一变,怎么这时候出事?
过年关头,村里最忌讳的就是出乱子。
“走,去看看!”周正清抄起挂在墙上的外套,边穿边往外走。
周野和苏沐禾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
张家,宋今安的岳家。
苏沐禾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还没走到张家院子,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院门口已经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个个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啊这是?”
“不知道啊,听说死人了!”
“大过年的,谁家这么晦气……”
周正清拨开人群,沉着脸走了进去。
院子中央的地上,一块破草席盖着一个人形,草席边缘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趴在草席边上,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正是张晓娟的母亲,宋今安的丈母娘张母。
不对,躺在地上的才是张母。
那趴在旁边哭的人,是张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地上的女人血肉模糊,身体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周正清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最开始去报信的那个村民,叫张二狗,他哆哆嗦嗦地站了出来。
“大队长,今天早上……我寻思着去我家那个大棚看看菜长得怎么样了,就……就发现了张婶子……”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脸上全是后怕。
“发现的时候,人……人就已经没气了。我家那地挨着后山,张婶子……好像是从那边的悬崖上掉下来的。”
话音刚落,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从悬崖上掉下来?那还能有命吗?
村医胡叔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他蹲下身,掀开草席一角看了看,又检查了一下尸体的状况,随即站起身,对周正清摇了摇头。
“是摔死的,从高处坠落,头骨碎了,当场就没命了。”
胡叔的结论,让现场的气氛更加凝重。
周正清的视线扫过院子里的人,最后落在一个缩在墙角,抱着头闷不作声的男人身上。
那是张家的户主,张父。
“老张,”周正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婆娘是什么时候去的山上?去干什么?”
张父缓缓抬起头,双目无神,布满血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喃喃自语,“我一觉睡醒,旁边早就没了她的影子。我以为她起早去拾掇菜地了,就没在意……”
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宋今安扶着张晓娟走了出来。
张晓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宋今安支撑着。
“爹……”她看着地上的尸体,悲从中来,又要哭倒。
“晓娟,节哀。”宋今安轻声安慰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脸上满是悲痛和担忧。
周正清的目光转向他们。
“晓娟,你昨晚就没发现你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张晓娟哽咽着摇头:“没有……昨晚我们很早就睡下了,我……我起来的时候,娘就不在家里了。”
她的说法和张父一模一样。
一个大活人,半夜三更不见了,家里人竟然都不知道?
苏沐禾站在人群后方,周野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边,隔开了拥挤的人群。
她的脑子飞速转动。
张母死了。
从悬崖上摔死的。
半夜失踪,家人毫无察觉。
苏沐禾的身体泛起一层寒意。
这事绝对跟宋今安有关系!毕竟像周今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老实?
她看着那个正扮演着悲伤女婿、体贴丈夫角色的男人,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凶手。
她深吸一口气,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宋今安面前。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宋老师,”苏沐禾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昨晚,也睡得很早吗?”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宋今安扶着张晓娟的手臂猛地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沐禾。
那张原本充满悲戚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就被错愕和愤怒所取代。
“苏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无端指责的屈辱。
“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我杀了我的丈母娘?!”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怀疑都吼了出来。
村民们看苏沐禾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是啊,人家家里刚死了人,正伤心呢,你一个外人跑出来问这个,不是往人心口上捅刀子吗?
“苏沐禾!”原本瘫软在宋今安怀里的张晓娟,像是被注入了力量,她猛地挣脱出来,指着苏沐禾尖叫,“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男人!我娘死了,我们全家都快碎了,你不安慰就算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她哭着喊道:“昨晚今安睡得比我还早!他一晚上都好好地在我身边,你凭什么怀疑他!”
“我……”苏沐禾张了张嘴。
她有怀疑,但她没有证据。
在任何时代,没有证据的指控,就是污蔑。
看着义愤填膺的宋今安和悲痛欲绝的张晓娟,苏沐禾知道自己冲动了。
“抱歉。”她低下头,轻声道歉。
除了道歉,她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宋今安冷哼一声,脸上带着受伤又隐忍的神情,他重新扶住摇摇欲坠的张晓娟,柔声安慰:“晓娟,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们进去吧,外面风大。”
他小心翼翼地将张晓娟扶进了屋里,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苏沐禾一眼。
那姿态,仿佛苏沐禾的怀疑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周野走到苏沐禾身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苏沐禾抬头看他,从他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支持。
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院子里,周正清已经开始安排人手,准备处理张母的后事。
村民们的议论声还在继续,但话题已经从张母的死,转向了刚刚苏沐禾那句突兀的问话。
“这周野家的也真是的,人家宋老师也是张婶子的女婿,那是一家人,况且胡村医不都说了是摔死的吗。”
“就是,丈母娘死了,他这个女婿不也跟着伤心吗?怎么会是他呢?”
“我看啊,就是读书读傻了,异想天开。”
苏沐禾听着这些议论,没有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