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抱着东子往家走时,太阳已经偏西,土路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东子缠满纱布的手搭在他肩头,没再哭,只剩小胸脯一抽一抽的,温热的呼吸扫过爸爸的脖子,像根细针,扎得他心里发疼。
推开家门,妈妈正围着煤炉转,炉上的铁锅里熬着沥青,黑褐色的黏液冒着泡,“下屋的房子有点漏雨”。妈妈说,“我想熬点沥青烫烫。”妈妈见父子俩回来,刚想说怎么回来的这么快,就看见东子裹着纱布的手,爸爸脸色不对,她赶紧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孩子手没大事吧?”
“骨头折了,不过没那么严重,已经接上了,小孩长得快。村里她李姨说让养着。”说完爸爸把东子轻轻的放在里屋的炕上,掖了掖被角,“我得再去趟县城,香烛和红布还没买呢,明天就该立仙堂了。”他说着就着急的往外走。不是爸爸不关心东子,而是发生在东子身上的事儿太多了。他已经多少有点免疫了。这时候谁也没注意东子已经醒着,以为他睡了。妈妈转身送爸爸去了,此时煤炉的热气裹着沥青味,还在往炕上飘。妈妈刚刚叮嘱完爸爸“路上慢点”,里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响,接着是东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啊啊“热、疼——!”
夫妻俩又像被雷劈了似的,疯了似的往里冲。推开门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东子从炕上滚了下来,半边身子正压在煤炉旁的沥青锅里,黑黏的沥青裹着他的袖子和裤腿,烫得他不停挣扎。妈妈扑过去想拉他,手刚碰到沥青,就被烫得缩回手,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的儿啊!”
爸爸也慌了神,抓起炕边的棉衣,垫着手,把东子从撒一地的沥青堆里扯了出来,就听见东子“啊”的一声惨叫——沥青粘在衣服上,连带着皮肉一起被扯下来,东子胳膊和腿上的皮肤红得发亮,起了一层水泡,有些地方的皮已经脱落,渗出血珠,顺着衣角往下滴,落在地上,和之前手伤的血迹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妈妈瘫坐在地上,拍着炕沿哭,“我就熬个沥青,一分钟不到怎么就没看住他啊!”爸爸抱着东子,手都在抖,东子的小脸已经没了血色,嘴唇泛白,只剩微弱的哭声:“爸,疼……抓紧去医院。
屋外的天渐渐黑了,地上的沥青还在冒泡,焦糊味裹着血腥味,在屋里弥漫着,压得人喘不过气——都答应立仙堂了怎么还这么不顺利。
医院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李大夫远远瞥见那熟悉的一家人,脚步瞬间顿住。“你们又怎么了?”他快步上前,目光落在东子身上时,声音骤然发紧。
看清孩子的模样,李大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这孩子,又遭罪了。”他抹了把脸,转身就拨通了烫伤科孙主任的电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孙,我这儿有个孩子情况紧急,你务必多费心,别管花多少钱,一定尽全力治!”
挂了电话,他转向脸色惨白的父亲,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坚定:“李建民,你别担心。孩子所有的医药费,要是不够,我来承担。”
监护室的灯光下,东子裹着纱布的身子显得格外瘦小,纱布把他的胳膊、腿都裹成了直直的圆柱状,连肩膀都被包得圆滚滚的,只有一双紧闭的眼睛露在外面,长长的睫毛垂在纱布边缘,活脱脱一尊惹人怜的小木乃伊,让人不敢碰,生怕碰疼了他。
监护室外冷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妈妈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紧眼睛,将所有心神都沉了下去——她要找南霸天,要跟那位素未谋面却与自己有缘分的“仙家”对话。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唤,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恳切:“南霸天,求您听听我说话,求您看看东子……他才六岁啊,全身裹着纱布,连哭都没力气,我真的快撑不住了。”眼泪还在无声地淌,意念却像扯紧的线,牢牢系向那个未知的维度,“之前是我糊涂,是我有私心,总觉得立了堂子怕孩子跟我有影响。就想立个保家仙求个平安,可现在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犟,不该拿孩子的安危赌……”
就在她的心快要揪成一团时,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不似人声那般清亮,却带着厚重的穿透力,像古木撞钟,震得她浑身一麻。那声音没有怒气,只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稳:“你既已想通,何必哭到这般模样?”
妈妈猛地屏住呼吸,连眼泪都忘了擦,只顾着在心里急切回应:“我知道错了!只要东子能好,我心甘情愿立堂子,保家仙我也不立了,直接就出马给你们扬名,以后全听您和仙家们的安排,绝不违逆!”
“你这颗心,倒也算赤诚了。”那道声音缓了缓,带着几分了然,“孩子的劫难,是命中有此一遭,并非我等打灾。虽是劫难却也不是不能渡。你既愿舍下执念,以真心立堂,我等自会助你。”顿了顿,又添了句让她心头一松的话,“放心,只要后续照料得当,定会让你心愿达成。
妈妈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希冀。她在心里重重叩拜:“谢谢南霸天!谢谢仙家们!我一定说到做到,往后定以诚心供奉,绝不反悔!”
脑海里的声音没再响起,可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暖意,从心口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睁开眼再看监护室里的东子,竟觉得那裹着纱布的小身子,好像比刚才舒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