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清晨带着西北特有的干冷。王振国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捧着一杯浓茶,热气在玻璃上凝结出一层薄雾。窗外,晨练的士兵们正在跑操,整齐的口号声回荡在军区上空。
桌上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军区改制带来的文书工作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王振国揉了揉太阳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墙上的向日葵油画。三天过去了,小诺再没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回信。这种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不安。
报告!门外传来勤务兵的声音,打断了王振国的思绪。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年轻的勤务兵站在门口,表情有些古怪:参谋长,有个自称是马建军的男人,说要找您算账。现在正在和门岗的战士理论,要冲进来找您。
勤务兵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地低下头,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情绪比较激动。
王振国的手指在茶杯上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表面上看,他依旧是那个处变不惊的参谋长,但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马建军怎么会突然跑来乌鲁木齐?而且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他现在在哪?王振国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还在东门岗哨那里。哨兵拦着没让进,但他不肯走,说...勤务兵吞吞吐吐,说要扒了您的皮。
王振国嘴角抽了抽。这确实是马建军的风格——直来直去,火爆得像颗随时会炸的手榴弹。
我知道了。王振国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军装领口,我过去看看。
走出办公楼,冷风迎面扑来。王振国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如果这时候小诺来电话,他该说什么?告诉她你马叔叔正在我单位门口要扒我的皮?
这个荒谬的念头让他差点笑出声来。但随即,一阵沉重的愧疚感又压上心头。马建军是小诺的养父之一,当年是他和李大强一起尽到了,收养了失去父母的小诺的责任。如今老友找上门来,于情于理,他确实欠对方一个解释。
远远地,王振国就看见军区东门处围了一小群人。哨兵如临大敌地拦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正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即使隔着几十米距离,王振国也能认出马建军那标志性的维吾尔族面容——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还有那副永远像在生气的表情。
走近了,马建军那夹杂着维语的怒吼清晰地传入耳中:
让开!我今天非要见到那个没良心的混蛋!王振国!你给我出来!héyiqet(维吾尔语:真是的)!你们再拦着我,我就...
老马。王振国站在三步之外,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
马建军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黝黑的脸上因愤怒而泛红。令王振国意外的是,他手里竟然提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食物——馕、干果、甚至还有一袋真空包装的羊肉。
王!振!国!马建军一字一顿地吼出他的名字,声音大得连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你还有脸出来见我?!
哨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拦着。王振国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平静地看着马建军:有什么事,进去说。
进去?马建军冷笑一声,我怕进去了控制不住要揍你!
说着,他突然把手里的塑料袋一股脑朝王振国扔去。王振国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地接住几个,但还是有一个袋子掉在地上,里面的苹果滚了一地。
你这是...王振国看着怀里的食物,一头雾水。
我好心带了水果来看你!马建军怒气冲冲地说,我就听到了一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要打死你的事情。你最爱吃喀什的苹果和巴旦木!héyiqet!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让你这个...这个...他气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汉语词汇,直接切换成了维语,bu adam qiliqining pesligi!(这个人的品行太差了!)
王振国虽然懂一些基础维语,但马建军说得太快,他只捕捉到几个贬义词。周围的哨兵憋着笑,有几个已经转过身去肩膀直抖。
老马,王振国弯腰捡起地上的苹果,叹了口气,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的?马建军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会儿指指王振国,一会儿指指自己,一会儿又指向远方,像是在模拟什么复杂的关系图,李大强都告诉我了!你!小诺!héyiqet!她才多大?你还是人吗?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引得路过的几个文职干部纷纷侧目。王振国的耳根一阵发热,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冷静。他太了解马建军了——这个直肠子的维吾尔汉子一旦认定了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振国压低声音,去我宿舍,我那儿有酒。
马建军眼睛一瞪:想灌醉我?没门!但语气已经没那么冲了。
最终,马建军还是跟着王振国进了军区。一路上,他像个移动的炸药包,边走边用维语嘟囔着各种抱怨和咒骂,引得路过的官兵纷纷避让。王振国则像个引爆炸药的工兵,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生怕这个老友在军区大院里闹出什么乱子。
到了军官宿舍,王振国刚关上门,马建军就爆发了:
你知道我听到李大强说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他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双手不停挥舞,就像有人在我脑袋上敲了一闷棍!小诺!我们的小诺!你看着她长大的!你怎么下得去手?
王振国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伊力特曲和两个杯子,平静地倒酒:我什么也没做。
还没做?马建军一把抓过酒杯,一饮而尽,李大强说那丫头亲口承认喜欢你了!héyiqet!她才十八岁!你比她大二十岁!二十岁!
王振国沉默地喝着自己的酒,任由马建军发泄。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解释都会像火上浇油。
我在喀什给她物色了好几个年轻小伙子,马建军继续愤愤不平,都是大学生,家世好,人品好。她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因为你!
老马,王振国终于开口,感情的事勉强不来。
感情?马建军冷笑,她才多大?懂什么是感情?你三十八岁了也不懂吗?
这句话像把刀子,精准地戳中了王振国最深的顾虑。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正因为懂,我才需要时间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马建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考虑怎么拒绝她?还是考虑怎么接受她?
王振国抬起头,直视马建军的眼睛:考虑什么对她最好。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马建军。他沉默下来,粗壮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黝黑的脸上表情复杂。
你知道小诺第一次叫我是什么时候吗?马建军突然问,声音变得柔和,是她五岁那年,发高烧到四十度,我和阿依古丽连夜送她去医院。她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喊了声。
王振国记得这件事。那时他正在边境执行任务,回来后听说了小诺生病的事,还特意去看了她。
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当亲生女儿。马建军的声音有些哽咽,直到阿依古丽去世,她被李大强带走后,我一直在想念她。她是我和李大强一起把她拉扯大的。现在你要...要...
他说不下去了,仰头又是一杯酒。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马建军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操练声。王振国看着这个平日里豪爽粗犷的汉子此刻红着眼眶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老马,王振国轻声说,我比你更清楚这段关系有多不合适。年龄、身份、过往...没有一样是合适的。
那为什么...
因为感情不是打仗,没有绝对的战术策略。王振国引用李大强的话,小诺成年了,她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马建军盯着王振国看了很久,突然问:你喜欢她吗?
这个直接的问题让王振国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墙上的向日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在无声地催促他回答。
我...不知道。最终,王振国选择了诚实,我不确定这是喜欢,还是...
还是什么?马建军逼问。
还是对一个年轻生命的羡慕,或者是对过去的留恋。王振国苦笑,所以我需要时间。一年的时间。
马建军重重地放下酒杯:一年?
军区改制,我的调动延后一年。王振国解释道,这一年,对我们都是考验。
马建军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各种维语词汇,像是在和自己辩论。最后,他停在王振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年。如果一年后小诺还是坚持,而你...你也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反对。
王振国惊讶地抬头:你认真的?
别高兴太早!马建军恶狠狠地说,我有条件!第一,这一年你不准主动联系她;第二,如果我发现你玩弄她的感情,我管你是什么长,照样打断你的腿!
王振国站起身,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一个高大粗犷,一个挺拔内敛,却都在为同一个女孩的未来担忧。窗外,军号声响起,像似在提醒着王振国作为军人的身份和责任。
马建军突然抓起酒瓶,给两人都倒满:喝!今天不把你喝趴下,我就不姓马!
王振国失笑,举起酒杯:奉陪到底。
酒过三巡,马建军的话越来越多,从抱怨变成了回忆,又从回忆变成了叮嘱:
那丫头喜欢吃辣,但不能吃太辣,会胃疼...
她睡觉喜欢踢被子,小时候经常感冒...
王振国静静地听着,把这些细节一一记在心里。当马建军终于醉倒在沙发上时,夕阳已经西沉。王振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好酒量,竟然从开始的晕头转向,坚持到了最后。王振国给马建军盖上毯子,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酒杯和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