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春天来得晚。四月底了,山阴处的积雪还未化尽,公路两旁的白桦林刚抽出嫩黄的芽,远山依旧顶着斑驳的雪帽。
两辆解放卡车在颠簸的砂石路上行驶了整整两天,才抵达张麻子纸条上写的第一个地点——呼玛县的一个林场小镇。镇子很小,一条主街,两排低矮的砖房,街上行人寥寥,穿着臃肿的棉衣,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车辆。
赵建国按照地址找到镇子东头的供销社。一个五十多岁、脸膛黝黑的男人正在门口卸货,听说是张麻子介绍来的,放下麻袋,擦了擦手。
“老张介绍的?进来坐。”男人叫孙茂才,是供销社主任,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麻子哥有年头没联系了,他身体还好?”
“恢复得不错。”陆子谦递过张麻子写的纸条和两瓶哈尔滨白酒。
孙茂才接过酒,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还是麻子哥懂我。说吧,想收什么?”
“主要是山货,木耳、蘑菇、榛子、松子。品质要好,量要大。”陆子谦说,“另外,也想看看药材,五味子、刺五加这些。”
“山货好说,这个季节刚好是收去年的干货。”孙茂才给他们倒上热水,“药材嘛……得去下面村屯收。不过陆老板,我得提醒你,现在做这行的人多了,价格炒得有点高。你们要是长期做,得跟农户签合同,提前预定。”
“孙主任有门路?”
“我在这地方干了三十年,哪个屯子有什么,谁家东西好,门儿清。”孙茂才拍胸脯,“你们要信得过我,我帮你们牵线。我只收介绍费,不赚差价,这是规矩。”
陆子谦和赵建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三天,孙茂才带着他们跑了附近五个村屯。陆子谦第一次深入大兴安岭腹地,看到了真正的林区生活。低矮的木刻楞房子,院子里的柴火堆成小山,狗在雪地里撒欢,屋顶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
收购比想象中顺利。农户们听说来了哈尔滨的大老板,都很热情,拿出自家晒的最好的干货。陆子谦坚持现场验货、现场过秤、现场付钱,不拖不欠。这个做法很快传开,来找他们卖货的人越来越多。
第三天傍晚,在回镇子的路上,孙茂才忽然说:“陆老板,你们要的药材,有个地方可能有,但那人……不太好打交道。”
“什么人?”
“我们都叫他‘老猎人’,其实他早不打猎了,专门倒腾山货药材。”孙茂才压低声音,“这人路子野,东西好,但价格高,而且……他有些货来路不太正。”
陆子谦想起张麻子的警告。
“怎么个不正法?”
“受保护的动物皮毛,他偶尔也弄。”孙茂才说,“还有,他好像认识江对岸的人,能弄到些苏联的稀罕玩意儿。你们要的桦树茸,他手里有极品货,据说是从苏联那边原始森林弄来的。”
“江对岸?黑龙江对岸?”
“嗯,这边离边境近,冬天江面一封冻,有些胆子大的就过去。”孙茂才说,“不过这话咱就私下说说,我可啥也不知道。”
陆子谦心里快速盘算。吴国华要的桦树茸,如果能弄到苏联的野生货,在日本市场肯定能卖高价。但这涉及边境走私,风险太大。
“先见见这个人。”他说,“货可以看,买不买另说。”
老猎人住在离镇子二十里外的一个山坳里,独门独院,三间木屋,院子用木栅栏围得严严实实。孙茂才提前捎了信,他们到的时候,一个精瘦的老头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老头六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腰板笔直,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脚上是厚实的翻毛皮鞋。
“孙主任,稀客啊。”老猎人声音沙哑,目光在陆子谦和赵建国身上扫过,“这两位是?”
“哈尔滨来的陆老板,想做山货药材生意。”孙茂才介绍。
老猎人点点头,没多问,引他们进屋。木屋里很简单,但收拾得干净。炕上铺着兽皮,墙上挂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动物皮毛,还有一杆老式猎枪。
“要看什么货?”老猎人直奔主题。
“听说您有好的桦树茸。”陆子谦说。
老猎人从炕柜里取出一个布袋,倒出几块黑褐色、形状奇特的菌块。陆子谦拿起一块细看,质地坚硬,表面有细密的纹路,闻着有股特殊的木质清香。
“这是从哪弄的?”他问。
“山里采的。”老猎人说得很含糊,“都是老货,放了三年以上,药效最好。”
陆子谦用手掂了掂分量,又掰下一小块在嘴里嚼了嚼——微苦,后味回甘,确实是上品。但以他的经验看,这更像是北方寒温带的树种上长的,本地虽然也有,但成色这么好的少见。
“有多少?”
“你要多少?”老猎人反问。
“先要五十斤,看看市场反应。”
老猎人沉吟了一下:“五十斤……得等几天。我手里现货只有二十斤,剩下的得去收。”
“可以。什么价?”
老猎人报了个数,比市场价高出三成。
“太贵了。”陆子谦摇头,“我们是长期做,这个价格没法合作。”
“我的货值这个价。”老猎人不为所动,“陆老板要是嫌贵,可以去别处看看。不过话说在前头,这方圆百里,能拿出这种成色桦树茸的,就我一家。”
谈判陷入僵局。孙茂才在一旁打圆场:“价钱可以再商量嘛。老哥,陆老板是实在人,以后还要常来常往。”
老猎人盯着陆子谦看了几秒,忽然问:“陆老板在哈尔滨,认不认识一个叫吴国华的人?”
陆子谦心里一震,但面上不动声色:“听说过,不熟。怎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老猎人移开目光,“这桦树茸,是吴老板前年托我收的,说要出口到日本。后来不知怎么没来提货,一直压在我手里。你要是认识他,可以问问他还要不要。”
前年?吴国华去年才出狱,前年他还在监狱里。要么是老猎人说谎,要么……托他收货的另有其人。
“货我要了。”陆子谦忽然改口,“就按你说的价,二十斤现货我全要。剩下的三十斤,十天之内备齐,价格我们再谈。”
老猎人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交易完成,陆子谦付了定金。临走时,老猎人送到院门口,忽然低声说:“陆老板,山里路不好走,晚上别乱跑。最近……不太平。”
“怎么不太平?”
“说不清,就是感觉。”老猎人眼神飘向远处的山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林子里出来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陆子谦记下了。
回镇子的路上,赵建国忍不住问:“陆老板,那老头明显抬价,咱们为啥还买?”
“他的货确实好,而且……”陆子谦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山林,“我想知道,他和吴国华到底什么关系。”
孙茂才坐在副驾驶座上,欲言又止。
“孙主任,有什么话直说。”
“那个老猎人……”孙茂才犹豫着,“他年轻时候不简单。听说六十年代,他帮人‘带过货’过江,后来严打,消停了一阵。这几年边境松了点,他又开始活动了。陆老板,跟他打交道,得留个心眼。”
“带什么货?”
“什么都带。皮毛、药材、有时候也带人。”孙茂才声音更低了,“前年冬天,江面刚封冻,他带了几个人过江,去了一个多星期才回来。后来就听说,他在收桦树茸,而且要的量特别大。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他一个老猎人,要这么多药材干什么?”
陆子谦脑海里快速拼接信息:前年冬天、过江、大量桦树茸、吴国华的名字。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也许在出狱前,吴国华就已经通过某种渠道,开始布局东北的药材生意。老猎人是他布下的棋子之一。而陈启明案发后,这条线暂时中断,货物积压。
现在吴国华找上他,不只是为了合作,更是为了重启这条中断的供应链。
回到镇子招待所,陆子谦给深圳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周经理。
“吴先生去香港了,要下周才回来。”周经理说,“陆老板有什么急事?”
“我想问问,吴先生前年是不是在大兴安岭订过一批桦树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个……我不太清楚。公司的采购记录里,没有前年的药材订单。陆老板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
“可能是误传。”陆子谦没有深究,“吴先生回来,麻烦告诉他,我在大兴安岭找到了不错的货源,包括他想要的桦树茸。”
挂了电话,陆子谦站在招待所窗前,看着远处黝黑的山林轮廓。夜色中的大兴安岭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静谧,却暗藏玄机。
老猎人、吴国华、前年的订单、中断的供应链……这些碎片之间,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敲门声响起,是赵建国。
“陆老板,刚才孙主任悄悄跟我说,老猎人明天要去江边的一个屯子,好像要见什么人。咱们……要不要跟去看看?”
陆子谦转身,看着赵建国跃跃欲试的表情,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去。”他说,“你明天去找孙主任,让他帮忙联系更多的农户,我们要扩大收购量。另外,打听一下这附近有没有懂药材的行家,我们要雇一个长期的质检员。”
“那老猎人那边……”
“他愿意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是他的自由。”陆子谦说,“我们只做生意,不掺和别的。”
赵建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出去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陆子谦从怀里掏出那枚翡翠扳指,在灯光下转动。翠色流动,内壁上的刻字隐约可见。
“真在人心。”他低声念道。
吴国华布下的网,远比他想象的更大、更复杂。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撕破这张网,而是学会在网上行走,甚至,借助这张网的力量。
窗外,大兴安岭的夜风吹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某种古老的低语。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而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老猎人也没有睡。他坐在炕沿上,就着油灯的光,擦拭着那杆老猎枪。枪管乌黑发亮,保养得很好。
擦完枪,他走到墙边,挪开一个破旧的木箱,从墙角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的合影,背景是黑龙江江边。左边是年轻时的老猎人,中间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依稀能看出吴国华的影子,右边则是个陌生的面孔,穿着苏式军大衣。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65年冬,于呼玛留念。愿友谊如江水长流。”
老猎人看着照片,良久,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低声自语,将照片放回铁盒,重新藏好。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墙上他的影子随之晃动,像一个不安的幽灵。
山林深处,传来一声悠远的狼嚎,很快又被风声淹没。这寂静的边陲之夜,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