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攥着缴费后仅剩的那张孤零零的百元“补偿”,脚步虚浮地踏出医院大门。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被浑浊的城市空气吞噬,他深深吸气,肺部却依旧憋闷。
医院的债务消失了,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挪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轻松涌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为大笑。
然而,这点轻松如泡沫般转瞬即逝,被更浓重的疑云覆盖。
“四千元……到底是谁?”
他喃喃自语,眉头拧紧。
医院领导为平息事态,确曾帮他询问过当班人员。
答复却模糊如雾: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衣着普通,行色匆匆,放下钱便走,未留片语。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林羽在记忆的碎片中急速翻检。
便利店的小夏?
年龄吻合,但她只是个兼职的学生妹,交情止于点头。
最关键的是——
她根本不知晓他欠医院钱!
住院之事他都未曾详述,更遑论欠款数额。
微乎其微。
前女友苏瑶?
念头刚起便被他掐灭。
嘴角扯出一抹苦涩。
那个在他病榻之上,刚能开口便想联系的女人,在他最需温情支撑时,冰冷宣告分手的女人?
她会悄无声息替他缴四千块?
这比旭日西升更荒谬。
她不落井下石已是仁慈。
还有谁?
亲戚?
早已疏于往来。
朋友?
屈指可数,且各自泥菩萨过江。
一个能随手掷出四千元相助,却又匿迹藏形之人?
太过诡异。
这份“雪中炭”非但未带来暖意,反似一根无形的冰刺,狠狠扎入刚松弛的神经,带来难以名状的不安与困惑。
这笔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扩散,彻底搅碎了他短暂的平静。
他漫无目的地沿街游荡,手指下意识探入口袋。
除了那张崭新的百元“补偿”,还有两叠钱:
一叠是五张揉得发皱的百元钞——
来自砸摊中年人的“赔偿金”,五百块,浸透着不甘。
另一叠更为零碎:
一张五十,几张十块、二十块,几枚冰凉坚硬的硬币——
房东扣除“清洁费”、“损耗费”后退还的押金残渣,一百多块。
这便是他全部的世界,沉甸甸地坠在裤兜里,总计约摸七百出头。
阳光爬上肩头,驱散了医院的阴冷,却穿不透心头的浓雾。
每一张纸钞、每一枚硬币,都烙刻着屈辱与狼狈的印记。
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
“老王二手手机维修回收”。
蒙尘的玻璃门,像一张沉默的嘴。
林羽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记忆如电流击穿麻木——
为了填那该死的医药窟窿,他走投无路,将用了两年、视若珍宝的手机,以近乎施舍的价格卖给了这二手贩子老王!
那是他当时唯一能快速变现的“财产”。
混杂着旧电子元件、劣质松香与灰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吱呀呻吟的门。
老王叼着烟,头埋在拆开的手机主板上,含糊道:
“修?卖?”
“王老板,”
林羽竭力稳住声线,
“前几天……我卖给你的那部手机,黑色大米牌,后盖有道小划痕的,还在吗?”
老王这才抬头,眯缝着眼打量他几秒,慢悠悠吐个烟圈:
“哦,是你小子。那机子?库房躺着呢。怎么,后悔了?”
语气带着洞悉的精明。
“是,”
林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掌心渗出薄汗,
“我想赎回来。按……按当初卖你的价,行吗?”
“原价?”
老王嗤笑一声,烟灰随意弹落,
“老弟,梦没醒吧?这都几天了?行情早翻篇了!那机子成色还行,我拾掇了一下,现在值钱!想拿回去?”
他油腻的手指搓了搓,
“得加钱。”
林羽的心直坠冰窟:
“加多少?”
两根同样油腻的手指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不多,两百。原价上,再加两百。”
“两百?!”
林羽的声音陡然撕裂,几乎破音。
七百块——
他此刻赖以呼吸的全部血液!
加两百,等于生生剜去近三分之一!
“王老板,这…这太狠了吧?才几天!你转手就要赚两百?”
眩晕感袭来。
“狠?”
老王狠狠摁灭烟头,脸上堆起市侩的精明,
“老弟,这话外行!我收你的机子,那是救你急!当时按‘跳楼价’给的,我亏着本呢!现在你缓过气了,想反悔?行啊,按市场规矩来!我这店,开门就是钱!房租水电、人工清理翻新,哪样不要钱?两百块,地板良心价!爱要不要,后头可有人排队问呢!”
他作势转身。
老王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锥,狠狠凿穿了林羽因医院债务消除而勉强支起的、那层薄纸般的希望。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眼前这张油腻的脸,与医院冰冷的账单、砸摊者的蛮横、房东的刻薄瞬间重叠。
他感觉自己像条被抛在滚烫柏油路上的鱼,每一次徒劳的拍打,只加速水分的蒸发。
赎回手机,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往一点点“过去”或“正常”的救命稻草。
那里面有他仅存的联系人,求职的凭证照片,甚至是他精神上曾依赖的“贵重品”——
他曾“拥有”过的最值钱的东西。
“七百……”
林羽的声音干涩发颤,浸透认命的绝望。
他从口袋掏出那叠钱——
浸染着不同屈辱的“补偿”、“赔偿金”、“押金残渣”——
他艰难地、近乎仪式般地数出六张百元钞(那崭新的“补偿”,五张皱巴巴的“赔偿”),又拿出那张五十、两张二十和一张十块。
递过去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惨白,
“……全在这了。都给你。”
老王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抓过钱,麻利地捻开,对着光线仔细验看。
确认无误,脸上立刻堆起餍足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老弟,识时务!等着,机子给你拿去!”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钻进了后面的小库房。
林羽僵立原地,仿佛全身骨骼被瞬间抽离。
他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
几张皱巴巴的十块、二十块,几枚冰冷硌手的硬币。
七百块——
他最后的生存缓冲垫——
瞬间蒸发。
换回的,仅仅是赎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物件,代价却是掏空一切。
那几张离去的百元大钞,仿佛带走了支撑他站立的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无边的、沉重的虚脱。
老王很快拿着那部熟悉的黑色手机出来:
“喏,验验,原封不动,我老王,童叟无欺!”
林羽木然接过。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感依旧,那道小划痕清晰如昨。
可握在掌心,再无半分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被精准洗劫后的屈辱与冰冷。
这手机像一块刚从炉中钳出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作响。
七百块……就这么没了。
为了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彻底清空了口袋。
他左手死死攥着这部昂贵的“赎金”,右手紧紧按住口袋里那堆零散的、叮当作响的纸票与硬币——
加起来不足百元。
阳光透过肮脏的玻璃门,在他脚边投下一小块虚假的光斑,丝毫无法驱散周身弥漫的刺骨寒意与更浓稠、更窒息的绝望迷雾。
他缓缓转身,推开那扇吱呀呻吟的门,重新投入浑浊的街市。
口袋里零钱碰撞的细碎声响,此刻尖锐得如同嘲讽的利刃,无情地切割着他的狼狈、天真,宣告着他彻底的、赤裸的一无所有。
下一步?
他不知道。
七百块的“安全垫”灰飞烟灭,世界再次向他袒露出冰冷而嶙峋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