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路灯将林羽的影子拉得细长,又揉碎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攥着口袋里那五张皱巴巴、却重逾千斤的钞票,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不过是他租住的一个狭小、廉价的单间。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
喧嚣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一幅繁华的图景,却与他格格不入。
他像一个刚从战场溃败下来的士兵,拖着疲惫的身心,只想找个角落蜷缩起来。
走着走着,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刺入他混沌的脑海,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三天了!
自从他那天早上和苏瑶去云梦山鬼谷洞旅游,误入鬼谷洞天等到鬼谷传承,闯过三道考验离开鬼谷洞天,意识模糊地被景区人员发现送医,到昏迷、苏醒、挣扎求生、再到今天这场闹剧般的冲突和调解……
他竟然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和远在老家的父母联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这秋夜的凉风更刺骨!
父母……他们该有多担心?
自己之前在医院昏迷不醒,他们肯定不知道。
后来出院匆忙摆摊,更是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不是音讯全无?
自责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想要立刻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报个平安。
然而,口袋空空如也。
冰冷的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想起来了——
出院前,他的之前的那个烂手机为了凑一点微薄的医药费,他在医院门口,把它连同充电器一起,以低得可怜的价格卖给了蹲守在那里的二手手机贩子。
他没有手机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在这个人人离不开手机的时代,他竟然成了一个与外界失联的孤岛。
身无分文时,连一个电话都打不起。
现在口袋里有了五百块“巨款”,却连一个能联系父母的工具都没有!
巨大的无助感再次袭来,比之前面对账单、面对砸摊、面对警察询问时更甚。
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目光在行人匆匆握着的智能手机、街边灯火通明的商铺橱窗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不远处街角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公用电话亭。
橙红色的外壳在路灯下显得陈旧而黯淡,玻璃上布满灰尘和雨水冲刷的痕迹,贴满了各种褪色、卷边的小广告。
在这个移动通讯极度发达的时代,它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化石,沉默地见证着时光的流逝。
林羽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过去。
他用力拉开那扇似乎有些生锈的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铁锈和劣质烟草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
亭内空间狭小逼仄,橙黄色的顶灯忽明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那部老旧的投币式电话机,黑色的听筒油光发亮,按键上的数字也已模糊不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楚,急切地翻找口袋。
还好,之前摆摊时,铁盒里还剩下几个硬币没被砸飞。
他颤抖着手,摸出一枚一元硬币,小心翼翼地塞入投币口。
“哐当。”
硬币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亭子里格外清晰。
他拿起那沉甸甸、带着岁月包浆的听筒,凑到耳边。
听筒里传来一阵嗡鸣和沙沙的电流声,随后是漫长而令人心焦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他紧紧握着听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天失联,父母会不会急疯了?
会不会已经报警了?
会不会……
他不敢深想。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一个熟悉到让他瞬间鼻头发酸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沙哑:
“喂?哪位?”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是我!小羽!”
林羽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几乎破音。
所有的委屈、恐惧、后怕和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堵在喉咙口。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下一秒,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担忧:
“小羽?!是小羽吗?!我的儿啊!你在哪儿?!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我们差点就要……”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般砸了过来。
林羽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父亲急切凑近的声音:
“是小羽?快问他在哪!安全吗?!”
“妈!爸!我没事!我很好!真的很好!”
林羽急忙打断母亲的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电话机上,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我手机坏了,还在修……之前……之前有点忙……”
他仓促地编造着理由,不敢说出鬼谷洞天、医院和今天警局的遭遇。
那些真相太过离奇沉重,他不能,也不愿让年迈的父母再为他担惊受怕。
“忙?再忙也不能不跟家里联系啊!”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你这孩子!你知道这几天我和你爸是怎么过的吗?吃不下睡不着,就怕你……怕你……”
母亲说不下去了,电话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林羽的心像被狠狠揪住,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一定天天给你们报平安!”
他急切地保证着。
父亲沉稳而带着浓浓关切的声音接过了电话:
“小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别硬撑。身体最重要,知道吗?”
“嗯!爸,我知道!我身体好着呢!你们别担心!”
林羽用力点头,仿佛父亲能看到一样。
他强忍着泪意,故作轻松地问:
“家里都还好吗?你们身体怎么样?”
“都好,都好,你别操心家里。”
父亲的声音带着安抚,
“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记住,常打电话回来,报个平安就行。”
“嗯!我一定记住!”
林羽连声答应,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暂时沉浸在父母的关切中。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又急切起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小羽啊,你和瑶瑶最近咋样啦?前两天你说一起去旅游,玩得开心吧?你们俩处得还好不?”
母亲的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林羽心底最深的伤口。
他握着听筒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仿佛要捏碎那冰凉的塑料。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之前强装的平稳瞬间崩塌,声音变得干涩而飘忽:
“妈……就那样呗,还……还行。”
母亲显然不满意这含糊的回答,追问道:
“啥叫‘还行’啊?你这孩子,跟妈还打马虎眼?是不是闹别扭啦?妈可盼着你们能好好的,早点稳定下来呢。”
林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感再次袭来。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此刻担忧又期盼的眼神。
他不敢说出“分手”这两个冰冷的字眼,那会像一把刀再次割裂父母的心。
他只能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哎呀,妈,您别着急嘛……感情的事儿……它急不来……”
父亲在一旁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语气里的不对劲和那份深藏的苦涩。
他沉稳的声音接过了话茬,带着过来人的劝解:
“小羽,爸听你这声儿……是不是真和瑶瑶闹矛盾啦?年轻人谈恋爱,磕磕绊绊正常,舌头哪有不碰牙的?你是男孩子,得拿出担当来,心胸开阔点,多让着点人家姑娘。女孩子嘛,心思细,都喜欢被哄着、被惦记着。”
父亲的劝慰像温暖的泉水,却流经林羽心中那道冰冷的裂谷,带来的是更尖锐的刺痛。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只能徒劳地否认:
“爸,没……没吵架,真没吵架。”
他顿了顿,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借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就是……就是最近我这边事情特别多,特别乱,和她联系……也就少了些……”
父亲语重心长,话语中满是过来人的经验和对儿子的爱护:
“小羽啊,爸知道你不容易。但再忙,也不能冷落了心里的人啊。感情这东西,像棵小树苗,得时时浇灌,用心经营才能长好。听爸的,抽空好好哄哄瑶瑶,给她买点她喜欢的小玩意儿,道个歉,服个软,不丢人。两个人能走到一块儿是缘分,得珍惜,知道不?”
父亲恳切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林羽心头。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眼中殷切的期望,这期望此刻却成了他无法承受之重。
他只能含糊地应承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电流声淹没:
“爸,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您和妈就别操心我这事儿了,真的……”
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生活琐事,听着父母的声音在确认他平安后渐渐平静下来,带着一丝放不下的忧虑,林羽才怀着更加复杂的心情,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忙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电话亭里最后一丝人声的暖意。
他握着早已挂断、冰冷沉重的听筒,在狭小、昏暗、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电话亭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了很久。
听筒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话语里的温度,父亲声音里的关切,以及……
那关于苏瑶的、无法回应也无法坦白的沉重询问。
那五百块钱安静地躺在口袋里,此刻非但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衬得他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更加孤独无依。
亭子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编织着虚幻的繁华梦境;
车流依旧喧嚣,汇成一条条冷漠的光河。
而在这个被时代遗忘的、昏暗的角落,一个刚刚从幽冥绝境爬回人间,又历经了世态炎凉与情殇的年轻人,在父母熟悉又遥远的声音里,终于短暂地卸下了所有赖以支撑的坚强伪装。
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肆意冲刷着他脸上连日来的疲惫、风尘与那无处安放的、巨大的失落。
这通来自旧电话亭的电话,连接的不再仅仅是信号,它成了他在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唯一能汲取到些许虚幻暖意和继续前行勇气的、脆弱而疼痛的脐带。
而那关于苏瑶的未竟之问,如同电话亭玻璃上的一道裂痕,无声地横亘在这短暂的温暖之中,提醒着他前路未卜的迷茫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