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总司那巍峨的、散发着淡金色香火光晕的巨门近在咫尺。
门高数丈,非金非木,材质古朴,雕刻着无数威严的鬼神图案与轮回符文。
两尊气息沉凝、如同岩石雕塑般的巨大阴差守立两侧,青面獠牙,手持鬼头大刀,眼神空洞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黄语萱抱着气息奄奄的林羽,步履沉稳地走到门前。
瘫软在地、好不容易追上来的赵元朗,看着那两尊门神般的阴差,又差点尿出来,死死捂住嘴才没叫出声。
林羽在黄语萱怀中,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一枚令牌,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令牌通体玄黑,非金非玉,触手温凉。
正面,阴刻着三个古老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威严的篆字——“总监察”!
字体周遭,环绕着繁复玄奥的轮回符文,以及数个怒目威严的鬼首浮雕,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噬人魂魄。
背面,则清晰地铭刻着两个以某种蕴含法则之力书写的名字——“林羽”!
这令牌出现的瞬间,两尊如同石雕般的守门阴差,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
那目光落在令牌上,又落在林羽那灰败得如同死人的脸上,瞬间由审视转为极致的敬畏!
哗啦!
两尊巨大的阴差,动作整齐划一,对着黄语萱怀中的林羽,单膝轰然跪地!
沉重的甲胄撞击在冰冷的引魂大道上,发出沉闷巨响!
“参见总监察大人!”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恭敬。
赵元朗彻底看傻了,大脑一片空白。
林羽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微弱:“起……来……h市城隍……老王……在否?请……他来……”
“是!大人稍候!”一名阴差立刻起身,化作一道阴风,瞬间没入那巨大的门扉缝隙之中。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赵元朗来说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很快,那巨大的门扉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一身威严的黑色官袍,官袍上却皱皱巴巴如同咸菜干的中年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横飞:
正是曾经h市夜安便利店的店长——城隍老王。
“啧,我说林大监察,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我这阴曹地府来扰人清梦……呃?”
老王城隍的抱怨在看到林羽状态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惫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震惊和担忧!
“我靠!你小子!”他一个箭步冲到黄语萱面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伸手就去探林羽的脉门。
手指刚搭上,老王城隍的脸色就变了:“神魂之火都快熄了!你小子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小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他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二话不说,立刻从他那件皱巴巴的“官袍”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的小瓷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暖意和奇异药香的黑色丹丸。
这丹丸一出,周围冰冷的阴气似乎都驱散了一些。
“张嘴!”老王城隍不由分说,捏开林羽的嘴,小心翼翼地将那颗丹药塞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和醇厚的暖流,迅速蔓延至林羽四肢百骸,尤其是他那几乎要溃散的神魂,仿佛被一层柔和的薄膜包裹住,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濒死的冰冷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林羽灰败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店长老王,嘶哑道:“谢……谢了……店长……”
“谢个屁!”老王城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丹药收好,心疼地咂咂嘴,“这‘定魂丹’老子存了几十年都没舍得用!记得还我一瓶!不,三瓶!”
林羽扯了扯嘴角,没力气跟他计较。他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裤裆还湿了一片的赵元朗。
“这位……是赵元朗……”林羽声音虚弱,却清晰地介绍,“龙虎山……山下灵官庙……那个……坐殿的……”
老王城隍的目光这才落到赵元朗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中带着几分玩味和审视:“哦?就是那个冒充英魂、骗香火钱的小子?”他摸着下巴,“同名同姓……还有血缘关系?就能吸纳香火?听着是挺玄乎……”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光凭这个,就能承受香火而不被反噬?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血脉后裔也未必个个有这能耐。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老王城隍看向林羽:“带他进来,光在这门口可看不透。走,跟我去隔壁判官殿,找老崔头看看他的‘前世档案’!”
判官殿。
与城隍总司的宏大庄严不同,判官殿更显肃杀森严。
殿内光线昏暗,两侧是直达殿顶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散发着古老气息、材质各异的卷宗簿册,如同沉默的巨人守卫着时间的秘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一种……仿佛能洞穿灵魂、追溯往昔的规则气息。
大殿中央,一张巨大的、仿佛由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猩红官袍、头戴判官帽、面容古板威严、留着长须的中年人。
他左手持一支巨大的、毫尖闪烁着幽芒的判官笔,右手正翻看着一本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厚重书册——生死簿。
正是主判官,崔钰。
听到脚步声,崔钰抬起头。
看到老王城隍吊儿郎当地走进来,他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老王?稀客啊,大晚上不睡你的懒觉,跑我这判官殿……”
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被黄语萱抱着进来的林羽。
瞬间!
崔钰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林羽!!!”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判官笔毫毛根根倒竖!
整个判官殿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书架上的卷宗发出细微的嗡鸣。
“你还有脸来见我?!”崔钰须发皆张,指着林羽,声音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我两个徒弟的账还没和你算呢?!”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清了林羽的状态。
那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气息,那破碎到连他这位判官都感到心惊的道基……
崔钰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死死盯着林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交织翻腾。
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化作一声憋屈的、沉重的冷哼。
“哼!算你命大还没死透!看在你……看在你身上这‘总监察’的牌子份上!”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脸色依旧难看,但终究没再继续咆哮。
老王城隍赶紧上前打圆场:“老崔消消气消消气!这小子都快把自己玩没了,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今天来,是有正事求你帮忙。”
他指了指旁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赵元朗:“这小子,叫赵元朗。最近冒充护国灵官赵元朗坐殿受香火,居然没被反噬死。林羽带他来,想请你查查他的前世根脚。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邪乎。”
“冒充英魂受香火未死?”崔钰闻言,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刀,瞬间刺向赵元朗。
赵元朗只觉得灵魂都被看穿了,吓得“噗通”一声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崔钰收回目光,眉头微皱:“确有几分蹊跷。”他不再多言,将巨大的判官笔在砚台饱蘸浓墨,那墨汁竟似有生命般流淌着幽光。
他伸出枯瘦但蕴含着莫测力量的手指,在那本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生死簿上,对着赵元朗的名字轻轻一点,沉声道:“查!”
嗡!
生死簿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飞速翻动,带着某种玄奥的韵律,最终停在了其中一页。
书页之上,并非文字,而是如同水波般荡漾开一片朦胧的光影。
光影显现:
第一世(最近):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呆滞的乞丐,蜷缩在破庙角落,对着来往行人只会傻笑流口水,偶尔捡起地上的脏东西就往嘴里塞。画面模糊,气息微弱。
第二世:一个乡村里的傻子,整日坐在村口大石头上,看着天空发呆,对家人的呼唤毫无反应,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画面比前一世略清晰一丝,但依然透着浑噩。
第三世:一个富户家的痴儿,锦衣玉食却毫无灵性,只会咿咿呀呀,口水浸湿了胸前的锦缎。画面稍清晰,那空洞的眼神令人心悸。
第四世:一个流浪的疯汉,衣衫褴褛,在荒野中奔跑嚎叫,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似乎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画面晃动不稳。
第五世:一个寺庙里打杂的哑仆,力大无穷却心智不全,只会听从最简单的指令,眼神浑浊如同蒙尘的珠子。画面稳定了些。
第六世:一个天生聋哑的樵夫之子,在山林间麻木地砍柴,动作僵硬,对周围的美景和危险都毫无感知,像一具活着的傀儡。画面开始带上一丝沉重。
第七世:……
随着书页不断向前翻动,光影流转,画面中的人影越来越模糊,气息越来越微弱,行为也越来越痴傻呆滞。
每一世都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灵魂的光芒黯淡到了极致。
老王城隍看得直咂嘴:“啧啧,这傻劲儿……一世比一世厉害啊!这魂魄是遭了多大的罪?”
崔钰眉头锁得更紧。
林羽强撑着精神,灰败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凝重。
黄语萱抱着林羽,静静地看着,眼神深邃。
赵元朗自己则看得浑身冰凉,那些痴傻愚昧的身影,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羞耻——原来自己的“前世”竟是如此不堪!
当生死簿的书页翻动到大约五百年前的节点时,翻页的速度明显放缓,仿佛遇到了某种强大的阻力或关键的节点。
最终,书页定格!
嗡——!
整个判官殿内,生死簿的光芒骤然明亮了数倍!
那不再是朦胧的光影,而是一幅清晰得纤毫毕现、仿佛身临其境的画面,带着浓烈的悲怆与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古老的江河之畔,一座曾经恢弘如今却已显出破败的水神庙。
庙宇的梁柱漆皮剥落,瓦片残缺,香炉倾倒,杂草丛生。
然而,庙中央那座高大的神像,虽然蒙尘,却依然能看出其威严的轮廓——面容刚毅,双目圆睁(尽管神采黯淡),身披甲胄,手持分水刺,赫然与龙虎山追封的护国灵官赵元朗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这神像的气息更加古老、沧桑,带着浓郁而苦涩的水泽之气。
画面流转,如同快进的记忆碎片:
鼎盛时期:风调雨顺,百舸争流。虔诚的信徒络绎不绝,香火鼎盛,神像金身熠熠生辉,神光笼罩江河两岸。水神赵元朗的虚影在云端显现,威严而慈和。
衰落之始:天空变得灰暗,灵气如同退潮般枯竭,江河日渐浑浊、水位下降,鱼虾绝迹。前来上香的百姓越来越少,庙祝脸上的愁容越来越重。
彻底破败:庙宇彻底荒废,蛛网遍布,神像的金漆剥落殆尽,露出灰暗的石胎。狂风暴雨之夜,雨水从破漏的屋顶灌入,冲刷着神像冰冷的脸庞。
画面最终聚焦在破败的水神庙内,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一道极其黯淡、几乎与庙中阴影融为一体的神魂虚影,从神像上艰难地浮现出来。他不再是威严的水神,而是一个充满了无尽悲凉与绝望的残魂。
他仰望着庙宇破洞外那再无回应的、电闪雷鸣的漆黑苍穹,脸上是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雨水(或者泪水)的虚影划过他模糊的脸颊。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判官殿内所有人心神剧震的决绝动作——
双手并指如刀,凝聚起最后残存的神力与魂力,带着一种撕裂天地的决绝意志,狠狠斩向自己的神魂核心!
“呃啊——!”一声无声却仿佛能穿透时空的痛苦咆哮在众人心中响起。
一道相对凝实、带着他大部分本源神性与记忆的璀璨光芒被强行剥离出来!
这道光芒如同最后的火种,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希冀,猛地投入神像的眉心深处,随即光芒内敛,陷入最深沉的、近乎永恒的沉寂。
而另一道更加虚幻、几乎透明、只剩下最基本灵识的残魂,则如同风中残烛,带着彻底的茫然与空白,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轮回之力牵引,飘飘荡荡地脱离了神像,投入了殿外那翻滚不息、象征着无尽转世的轮回长河之中……
光影渐渐淡去,生死簿的光芒也恢复了平静。
判官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书架深处偶尔传来的卷宗低鸣,仿佛在为那远古神灵的悲歌叹息。
老王城隍倒吸一口凉气,摸着下巴的手都忘了放下,眼中闪烁着洞悉真相后巨大的震撼:“原来如此……斩魂分魄,神性自封以待天时,残魂入轮回……历经五百载浑噩,才勉强修复到如今这般能思考的模样!这……这需要何等决绝,又是何等绝望啊!”
崔钰看着生死簿上残留的余韵,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感慨:
“五百年前,水神赵元朗,因灵气枯竭,信仰断绝,神道根基崩塌,心生大绝望。”
“为保神性本源不灭,以待后世或有复苏之机,他于绝境之中,以大毅力、大决绝,自斩魂魄!”
“神性本源与承载其记忆、力量的核心魂体,融入神像,陷入沉眠,如死寂之渊。”
“而另一部分,仅余基本灵识、承载其存在‘痕迹’的残魂碎片,则带着彻底的空白与懵懂,投入轮回……”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裁决之矛,落在瘫软在地、满脸茫然恐惧、仿佛被刚才画面彻底抽空了灵魂的赵元朗身上,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宣判:
“你,便是那五百年前,被水神赵元朗亲手斩出的、投入轮回的……残魂转世!”
“你非赵元朗后人,你……便是赵元朗的一部分!一个失去了神性本源、魂魄残缺、历经五百载轮回才勉强拼凑出人形的……‘赵元朗’!”
“轰隆——!”
赵元朗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是水神赵元朗?
是护国灵官赵元朗?
不!
他只是一个被绝望神灵亲手抛弃的、最无用的、残缺的……残渣?
一个经历了五百年痴傻轮回才勉强像个人的……残次品?
难怪……难怪他能承受香火……因为那香火,本就有一部分属于他!
或者说,属于他体内那源自本尊的、极其稀薄的一丝“痕迹”,属于那神像深处沉睡的本源对他这“碎片”的微弱共鸣!
巨大的荒谬感、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剥离感、被遗弃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与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判官殿高耸的穹顶,仿佛那里有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属于“完整”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