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予乐安常去的那家快餐店隔壁新开了一家看起来格调不错的咖啡馆。
某个周末上午,予乐安结束书店兼职,有些期待地走了进去,他点了一杯拿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
咖啡香醇,环境安静,当他抬起头放松一下颈椎时,目光掠过窗外。
恰好看到街对面沈行正从一辆车上下来,看起来要走进对面的一栋写字楼,他身边跟着的助理正在低头看着文件。
如同心有灵犀,沈行在踏入大楼前抬头朝咖啡馆这边望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行在他目光停留了几秒后便转身走进了大楼。
予乐安握着温热的咖啡杯,心脏在那短暂的对视中漏跳了一拍。
那感觉很奇怪......
次日清晨,予乐安在去心理辅导的路上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几个孩子在放风筝。
其中一个孩子的风筝线断了,风筝摇摇晃晃地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孩子急得直哭。
予乐安正想看看能不能帮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去——是沈行。
他穿着运动服,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像是刚晨跑结束。
沈行观察了一下树的高度,然后助跑、起跳,动作干净利落,伸手轻松地将那只卡住的风筝取了下来,递还给那个破涕为笑的孩子。
孩子的家长连忙道谢,他只是摆了摆手,便继续沿着公园的小路跑远了。
予乐安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那一刻,让他心里某种坚固的东西又松动了一分。
沈行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场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会有这样不经意的展现他另一面的时刻。
这些细碎的片段像一块块拼图,慢慢拼凑出一个与予乐安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沈行形象。
予乐安在和心理咨询师聊天时,偶尔提及这些偶遇和观察,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而是尝试更客观地去分析自己的感受和沈行的行为。
这种缓慢的渗透,给了予乐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慢慢消化,去重新评估。
他不知道最终会走向哪里,但他不再害怕面对这个过程。
也许,正如咨询师所说,重要的不是立刻做出“在一起”或“不在一起”的决定,而是先学会如何与这段复杂的历史和这个复杂的人和平共处。
某个傍晚,予乐安刚从书店下班,天空忽然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没带伞,只好躲在书店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和街上匆忙奔跑的行人。
雨水带来凉意,也带来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予乐安望着雨幕出神,一把黑色的大伞悄然撑开在他头顶,隔绝了飘洒的雨丝。
他愕然回头,再次对上了沈行沉静的目光。
沈行手里拿着伞柄,身姿挺拔地站在他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靠得太近。
“雨很大。”沈行开口。
“嗯。”予乐安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乱。
这次不再是隔着街道的遥望,也不是远处的惊鸿一瞥,而是实实在在的近距离。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雨幕,一时无话,雨声哗啦,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过了好一会儿,沈行低声开口:“这段时间我尽量不去打扰你。”
予乐安心头一震,他没有看沈行,目光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沈行继续道:“我知道,过去的伤害无法抹去,我说再多的道歉也显得苍白,我也不奢求你能立刻忘记那些不愉快。”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予乐安微微紧绷的侧脸上,语气郑重:“但是乐安,我还是想再问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
“能不能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真正平等的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
予乐安终于缓缓转过头,对上了沈行的视线。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持续不断。
予乐安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雨幕,说出了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
“我需要时间......”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简单的几个字对于沈行来说如同天籁。
他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加柔和:“好,我等你,无论多久。”
雨,还在下。
但伞下的空间,不再那么逼仄和冰冷。
雨势渐小,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街面的积水映照着路灯昏黄的光晕。
过了一会儿,沈行再次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我有些紧急的事务需要处理,可能要离开市内几天……”
予乐安闻言看向他,“是工作上的事?”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有些逾越,抿了抿唇。
“嗯,一些海外项目的突发状况需要亲自去处理一下。”沈行解释道,目光落在予乐安脸上。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自己多注意安全,如果……如果遇到任何麻烦,或者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他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任何事情都可以联系我。”
予乐安看着沈行,心里五味杂陈,他发现自己竟然……
有点不习惯沈行要暂时离开的消息,这种陌生的依赖感让他有些心慌。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轻声应道,“你也注意安全。”
这句下意识的关心脱口而出,让两人都愣了一下。
“好。”沈行应道。
雨差不多停了,沈行收起伞,问道:“我送你回去?”
予乐安摇摇头:“不用,雨停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不远。”
沈行没有坚持,“好,那我先走了。”
予乐安独自一人站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心里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同时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沈行离开的这几天,予乐安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
但只有予乐安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风暴。
沈行不在,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痕迹自然也消失了。
没有突然出现的合口味的点心,没有恰好需要的参考书,没有街角偶然的对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回归到了最原本的样子。
这种安静反而让予乐安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沈行在他生活中留下的印记。
他开始不自觉地对比——对比沈行存在时和不存在时,自己心态的细微差别。
予乐安发现,当知道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以一种克制而尊重的方式关注着自己时,那种感觉并不全然是困扰,反而有安心感。
而当这种关注暂时缺席,他竟然感到了不习惯,甚至淡淡的失落。
他反复回想那个雨夜,沈行站在伞下,眼神认真而平静地说出重新开始的样子。
没有逼迫,没有道德绑架,只是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
予乐安再次翻开了他的心理学笔记,找到了关于创伤后成长的章节。
书上说,经历重大创伤后,有些人不仅能够恢复,而且可能发展出更深层次的力量、对生命更深刻的欣赏,以及更清晰的人际关系界限。
他问自己:我是否有可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不是仅仅选择遗忘或逃离,而是带着这些伤疤,成长为一个更强大的自己?
我是否有可能,去区分过去的沈行和现在正在努力改变的沈行?
他也开始认真思考原谅这个词。
原谅并不意味着忘记伤害,也不代表认可过去的行为。
它或许更像是一种选择——选择不再让过去的痛苦完全掌控自己的现在和未来,选择给自己一个放下重担的机会。
第三天晚上,予乐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恐惧,没有强迫。
只有他和沈行,安静地坐在那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各自看着书,偶尔抬头对视一眼,窗外阳光正好。
他从这个平静的梦中醒来,心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片奇异的宁和。
予乐安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天的挣扎和思考最终指向了哪里。
过去无法改变,但他可以选择如何面对未来。
沈行的改变是真实的,他愿意去相信,也愿意去冒这个险。
予乐安拿起手机,点开了信息界面,输入了那个他早已背下的号码。
他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方悬停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他再次点亮屏幕,窗外,第一缕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照在他的手指上,他没有再犹豫,按下了发送。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