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的手指没有离开予乐安的脸颊,反而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拇指在那曾经挨过耳光的皮肤上极尽温柔地摩挲着。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错的。”沈行的目光如同最沉静的深海,将予乐安所有的惶恐与不安尽数包容,“你很好,予乐安,你的感情,干净又珍贵。”
予乐安的泪水涌得更凶了,他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过往,向前倾身,将额头抵在沈行的肩膀上,依赖地啜泣着。
沈行就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任由他靠着,一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背,另一只手轻柔地拍抚着,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和温暖。
过了一会儿,予乐安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沈行这才稍稍退开一点,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和鼻尖,眼神软得一塌糊涂。
“哭成小花猫了。”沈行伸手抽过床头柜上的纸巾,细致地帮予乐安擦干净脸。
予乐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过了许久,沈行才低声道:“今晚我陪你。”
予乐安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夜,沈行没有离开。
他躺在予乐安身边,将他圈在怀里,像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在彻底沉入梦乡前,予乐安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放下过去,拥抱现在,是这样的感觉。
被子下,他与沈行十指相扣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夜深人静,只有床头灯在沈行那边留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身旁的予乐安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沈行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与予乐安交握的手,动作轻缓得没有惊动枕边人分毫。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离开了卧室。
沈行没有开客厅的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走向书房。
打开书桌最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他用藏在笔筒里的钥匙打开了它,里面除了一些文件,还放着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小药瓶。
他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甚至没有用水,就那么直接干咽了下去。
喉结滚动,将那份苦涩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靠在书桌边,微微仰头闭上眼,等待着药物将那不受控又阴暗翻腾的心绪强行压抑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脸上那种冰冷的暗沉才渐渐褪去,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只是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行重新漱了口,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才像出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室。
床上的予乐安睡得安稳,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弧度。
沈行在床边驻足片刻,只是这样看着,眼底深处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他重新躺下,将予乐安再次拥入怀中。
时序转入深冬,迎来了第一场像样的雪。
雪花纷纷扬扬洒了一夜,清晨醒来,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光秃秃的树枝裹上了银边,远处的屋顶也覆盖着松软的白毯。
“哇,下雪了!”程究趴在窗边,兴奋地大喊。
晏淮序一边套着厚厚的羽绒服,一边凑过去:“真的诶,这下可以打雪仗了。”
予乐安也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已经有早起的学生在兴奋地踩雪、拍照。
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清晰可见,他搓了搓手,冬天是他最怕的季节。
一件带着体温的围巾忽然圈住了他的脖子。
予乐安回头,沈行正站在他身后,仔细地将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外面冷,戴上。”沈行说。
予乐安他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弯起的眼睛,闷声说了句谢谢。
晏淮序在一旁看得直咂嘴:“啧啧,没眼看。”
沈行一个眼神扫过去,晏淮序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拽着还在兴奋张望的程究往宿舍外走:“走了走了,笨狗,吃饭去。”
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
早读课时,予乐安感觉自己的手还是冰凉的,写字都有些僵硬。
他偷偷把手缩进袖子里,轻轻呵着气。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缩在袖子里的手。
予乐安一惊,转头看向沈行,沈行目视前方,右手还拿着笔,左手却在课桌下,将予乐安冰凉的左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里。
予乐安挣了一下,没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
他只好红着耳朵任由沈行握着,假装专注地看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课间,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很多同学都跑到操场上玩雪,予乐安和沈行也走了下去。
“要堆雪人吗?”予乐安看着不远处几个正在滚雪球的同学,有些跃跃欲试。
沈行看了看他:“你手冷。”
“戴手套就好了!”予乐安从口袋里掏出毛线手套。
两人找了一处积雪厚实的地方,开始滚雪球。
予乐安负责滚小雪球做脑袋,沈行则沉默地滚着更大的雪球做身体。
予乐安玩得兴起,手套都忘了戴,徒手抓着雪,不一会儿指尖就冻得通红。
沈行停下动作,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蹙眉:“说了冷。”
他把自己手上的皮手套脱下来,不由分说地套在予乐安手上。
手套非常大,予乐安戴上去空荡荡的,但非常暖和。
“那你呢?”予乐安问。
沈行没回答,只是用手继续去滚那个大雪球,予乐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雪人很快堆好了,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脑袋,用石子做了眼睛,找了根小树枝当鼻子,看上去憨态可掬。
予乐安看着他们的作品,笑得特别开心。
沈行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冻得鼻尖发红却笑容灿烂的样子,用指腹擦掉他睫毛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点雪花。
“笨蛋。”沈行低声说。
予乐安只是笑,戴着那双过大手套的手,悄悄勾住了沈行的手指。
雪后初晴的那天下午,似乎一切都还很美好。
予乐安戴着那双过大的皮手套,指尖残留着沈行的温度,心里软乎乎的。
他甚至偷偷想着,这双手套要不要洗干净了再还回去。
看着予乐安围着那鼻尖冻得微红,却对着那个憨傻的雪人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沈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充盈着柔软。
然而,就在这满心柔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瞬间,某种更暗的东西,像深水下的暗礁,猝不及防地触碰了他的意识。
沈行脸上的温柔尚未褪去,眼底却已迅速结起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握着予乐安手指的力道,在不自觉中收紧了一瞬,紧到予乐安有些吃痛地轻轻“嘶”了一声。
这声痛呼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行脑海中开始扭曲的画面。
他猛地松开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过分亲密的距离。
“怎么啦?”予乐安疑惑地抬头,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没什么......”沈行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像帘子一样遮住了他所有翻涌的情绪。
“风大,回去吧。”
沈行率先转身,走向教学楼的方向,步伐比平时更快,也更僵硬。
予乐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但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教室,暖气扑面而来,沈行没有回到座位,而是走向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反复冲洗着脸。
水流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滴落,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沈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从校服内袋里摸出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金属小盒,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干咽了下去。
药片的苦涩在舌根蔓延开,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墙,等待着那能强制抚平一切波澜的化学力量生效。
几分钟后,当他再次睁开眼,镜中的少年已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与平静。
沈行回到教室时,予乐安正担心地看着门口。
见到他,予乐安立刻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小声问:“你还好嘛,是不是冻着了?”
沈行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他坐下来,在课桌下重新找到了予乐安的手。
“没事。”他低声说,“只是……刚才有点冷。”
沈行似乎还是那个沈行,但予乐安总能从那些看似无异的日常里,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像是阳光被薄云遮住,温度依旧,却少了那份灼人的热度。
即使现在沈行依然会在他手冷时握住他的手,但予乐安总觉得,那掌心不再像以前那样,现在反而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而且,沈行也是一如既往会帮他带温热的牛奶,可却不再看着他喝下,而是放在他桌上,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
这些变化太细微了,细微到予乐安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在无理取闹。
他试图为沈行找理由......或许只是太累了。
直到——
第二天课间,予乐安把自己的水杯递向沈行:“沈行,能帮我拧一下嘛。”
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互动。
沈行正在看一本新到的竞赛指南,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等一下。”
晏淮序正和程究打闹,听到声音凑过来,笑嘻嘻地接过杯子:“来来来,我帮你吧。”
予乐安拿着被晏淮序拧开的水杯,看着沈行始终没有抬起的侧脸,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失落。
他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水。
那口水咽下去,却莫名的苦涩,予乐安握着水杯,指节收紧。
沈行终于翻过一页书,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造型别致的自动铅笔,递给邻座那个竞赛组的男生:“喏,你要借的,笔芯是2b的。”
那男生接过,笑道:“谢了,还是你装备齐全。”
沈行“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回书本。
予乐安看着那支他都没见的笔,心里那点失落逐渐扩大,沈行以前有什么新奇的文具,总会第一个拿给他看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找回一点往日的熟稔:“这支笔什么时候买的?还挺好看的。”
沈行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上周,网上随便买的。”
就在这时,上课铃响了。
沈行合上书,将竞赛指南仔细地放进抽屉。
在老师走进教室的前一秒,他再次侧头看了予乐安一眼,但也仅仅是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回了头,拿出了这节课的课本。
整节语文课,予乐安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能感觉到身旁沈行的存在,却觉得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沈行坐得笔直,认真听课,偶尔记笔记,一切都符合他好学生的规范,却唯独少了之前那些会悄悄递给予乐安的便签,或是桌下轻轻碰触他膝盖的小动作。
予乐安偷偷在草稿纸边缘画了个小小的问号,犹豫着要不要推过去。
以前他这样做,沈行总会有所回应,哪怕只是画个句号。
这次,他最终还是没有动,那个小小的问号,孤零零地待在纸角,像他此刻无人解答的心情。
这种若即若离的冰冷氛围持续了几天,直到一个午休时分。
予乐安正独自在走廊里慢慢走着,消化着连日来积压的委屈和困惑,手腕却突然被人从后面用力抓住。
他吓了一跳,回头就撞进沈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不等他反应,沈行已经一言不发地将他拉进了最近的无人的洗手间,反手锁上了隔间的门。
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沈行,你……”予乐安的话被堵了回去。
沈行猛地低头吻住了他,予乐安被迫仰着头承受,只觉得唇上传来轻微的刺痛。
更让他心惊的是沈行的手,原本是轻轻捧着他的脸,然后滑落,抚上他的脖颈,指尖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流连。
予乐安起初以为这是带着爱怜的触摸,但下一秒,那抚触骤然收紧。
沈行的五指猛地收拢,力道之大,让予乐安瞬间窒息,痛呼被堵在交缠的唇齿间,化成了一声模糊的呜咽。
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双手抵在沈行胸前用力推拒。
这挣扎似乎惊醒了沈行。
他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松开钳制结束了这个充满暴戾气息的吻。
两人微微喘息着,在极近的距离对视。
沈行的目光先是落在予乐安被他蹂躏得有些红肿的唇瓣上,随即他的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予乐安白皙的脖颈上,那清晰泛红的指痕。
“......”
沈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脊背撞在隔间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不起。”他伸出手,想碰碰那些指痕,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僵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
予乐安抚着自己发痛的脖颈,看着沈行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心情难言。
“沈行,你到底怎么了?”予乐安的声音有哭腔,不是因为脖子上的疼,而是因为心里那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
沈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更令人心慌的暗流。
“没事。”他避开予乐安的视线,“只是压力有点大。”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过予乐安唇角,抹去一点水光,动作带有小心翼翼的珍视,与方才的粗暴判若两人。
“弄疼你了。”他低声说。
予乐安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宁愿沈行像刚才那样失控,也好过现在这样,明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墙。
“沈行,我害怕……”他哽咽着说。
沈行身体一僵,他想将予乐安拥入怀中,最终却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垂在了身侧。
“别怕……对不起。”
说完,他无法再面对予乐安泪眼婆娑的样子,迅速转身打开隔间门。
留下予乐安一个人,呆立在原地,脖颈上的指痕隐隐作痛,心里却比这疼痛更冷千百倍。
他抬手摸了摸脖子上清晰的痕迹,又想起沈行最后那个充满痛苦和挣扎的眼神。
这不只是压力大那么简单。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予乐安独自在隔间里站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其他学生走动说笑的声音才回过神。
他对着隔间里模糊的不锈钢板面,看清了自己脖颈上那圈清晰的红色指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拉高了毛衣领子遮掩,指尖碰到皮肤时,还能感受到一阵细微的刺痛。
下午的课,沈行没有再看予乐安一眼,也没有任何交流,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冰冷的外壳。
偶尔,予乐安能瞥见他用力攥紧的拳头,和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色。
放学铃声一响,沈行立刻站起身,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我今晚不去自习了”便拿起书包匆匆离开了教室,没有给予乐安任何询问的机会。
予乐安盯着他那逃离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大块。
晚上,予乐安在宿舍楼道里遇到了从水房出来的沈行。
沈行看到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扫过他有些泛红的脖颈,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移开。
“还疼吗?”沈行的声音很低,他问道。
予乐安摇摇头,想说点什么的,但沈行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沈行或许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沉默地点了下头便与他擦肩而过。
终于熬到了周五,放学时,予乐安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小声提醒:“明天周六,我们要不要去新开的那家书店看看?”
沈行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才想起来:“那个,忘了跟你说,明天竞赛小组有加训,去不了了。”
“这样啊......”予乐安停下动作,“那周日呢?”
“周日要整理这周的错题,”沈行背好书包,“下次吧,好吗?”
他说完,揉了揉予乐安的头发,“我先走了,他们还在楼下等。”
然后便和几个同样参加竞赛的同学一起离开了教室。
予乐安记得沈行之前提起加训时,都会带点抱怨,还会说“周末又不能陪你了”。
这次,他连抱怨都没有了。
以前晚自习休息的十分钟,沈行偶尔会趴在桌上,侧着头看予乐安,跟他说点无关紧要的话。
而现在,这十分钟的休息,沈行要么是继续埋头演算,要么是和邻座那个同样搞竞赛的男生低声讨论着什么予乐安完全的公式。
予乐安好几次想跟他说话,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