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根据予乐安的情况,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医生进行干预。
最初几次咨询,予乐安全程沉默,蜷缩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心理医生很有耐心,并不强迫他开口,营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他慢慢适应。
艺忆和朋友们严格按照医生的建议,给予乐安绝对的安静和空间。
他们只用无声的陪伴表达关心。
艺忆每天都会带来精心准备的食物,虽然予乐安吃得很少,但她从不气馁,每次都温柔地把食物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还会带来他以前喜欢的书和音乐播放器,尽管他很少触碰,但她希望这些熟悉的东西能唤起他一丝丝过去的影子。
晏淮序、程究和闻也一有空就往医院跑,他们安静地坐在病房里,有时各自看书,有时低声聊些学校里的趣事。
晏淮序还会带来一些轻松搞笑的漫画,放在予乐安床头,指着某处自己先乐起来,然后偷偷观察予乐安的反应——虽然大多数时候得不到回应。
程究则负责搜罗各种据说能让人心情变好的小零食,堆满了床头柜。
闻也最为理性,他会仔细向医生和护士了解情况,确保予乐安得到最专业的照护。
这种温和的陪伴,像细水长流,一点点渗透进予乐安封闭的世界。
大约一周后,心理医生发现予乐安在听到某些舒缓的纯音乐时,紧绷的肩膀会微微放松。
于是,艺忆便经常在病房里播放那些音乐。
又过了几天,在一次心理咨询中,当医生再次温和地引导他表达感受时,予乐安盯着自己手腕上渐渐愈合的疤痕,极其缓慢地吐出了几个字:“很疼......”
这不是指身体上的伤口,而是心里的。
但这微小的突破,让守在外面的艺忆瞬间湿了眼眶,也让密切关注他进展的朋友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慢慢碎片化地向心理医生倾诉,那些自我怀疑和深深的无力感,找到了一道泄洪口,虽然缓慢,却终于开始流淌出来。
医生说,这是一个漫长而反复的过程,能开口,就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在这个过程中,朋友们始终守护着他,他们绝口不提沈行,也尽量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他应激反应的话题。
他们的聊天内容局限于最日常部分:食堂新出了什么菜,哪个老师讲课又闹了笑话,周末打算去哪里放松......
予乐安很少主动说话,眼神也常常是放空的,但他对朋友们的存在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有时,他会默默地听着他们聊天,偶尔,在晏淮序讲到一个特别蹩脚的笑话时,他嘴角好像会极其轻微地牵动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让细心观察的闻也记录下来,并悄悄分享给其他人,成为支撑他们继续坚持下去的小小动力。
沈行,如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附近,也没有任何消息。
对于予乐安和他的朋友们而言,这种消失,或许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状态。
时间就这样在医院的宁静与朋友们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流逝了一个多月。
予乐安手腕上的划痕已经褪成了淡粉色的印记,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力气。
在心理医生的耐心引导和药物辅助下,他最剧烈的情绪波动得到了控制,那种随时会将他吞没的恐慌和窒息感出现的频率慢慢降低。
予乐安逐渐能够进行一些简短的对话,虽然声音常常很轻,回应也多是简单的“嗯”、“好”、“谢谢”,但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他至少没完全封闭自己,偶尔会在艺忆或朋友们提到某些轻松话题时,给出一点微小的反应,比如轻轻点头,或者极淡地笑一下。
予乐安在艺忆的陪伴下,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短时间散步,感受阳光和微风。
他拿起了画笔,这是心理医生建议的表达性治疗之一。
最初只是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抹一些混乱的线条和色块,后来渐渐能画出一些简单的物体。
一个水杯,一扇窗,或者窗外一棵树的轮廓。
画笔成了他另一个沉默的出口,那些无法用语言言说的情绪,或许能找到一点点宣泄的途径。
晏淮序他们依然雷打不动地来看他,带来了课堂笔记,帮他尽量跟上学习进度,虽然予乐安看进去的并不多。
他们聊天的话题也逐渐拓宽,小心地试探着他的边界,分享着校园里不那么敏感的新鲜事。
予乐安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但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隔绝。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创伤的愈合远非线性。
有些夜晚,予乐安依然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需要打开所有的灯,确认自己身处安全的环境才能再次勉强入睡。
有时,他会对着窗外发呆很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又飘离了身体。
医生说他恢复得算是不错,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康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会有反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支持。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
予乐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晏淮序带来的小说,但他并没有看,转而望着窗外院子里嬉闹的孩子出神。
艺忆轻轻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信封,脸上是温柔又有些复杂的笑意。
“乐安,”她柔声说,将信封递到他面前,“你看谁寄来的?”
予乐安缓缓回过神,目光落在信封上。
寄件人处,清晰地印着“沈玥儿”三个稚嫩又工整的字。
他的指尖蜷缩了一下,但没有出现之前那种剧烈的应激反应,沉默地接过信封后,动作有些迟缓地打开。
里面是一张手工制作的贺卡,封面用蜡笔画着两个手牵手的小人,背景是灿烂的太阳和彩虹,虽然笔触稚嫩,但色彩明亮。
翻开里面,是沈玥儿用铅笔认真写下的几行字,潦草又有些许可爱:
「予乐安哥哥:
你好久没来找我和哥哥玩了,我很想你,这是我悄悄寄给你的,哥哥不知道。
哥哥说你生病了,要在医院休息,你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快点好起来。
我画了好看的画送给你,希望你看到能开心。
等你好了,再来陪我玩,还有吃草莓蛋糕哦!
想你的玥儿」
贺卡的右下角,还贴着一张沈玥儿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的大头贴。
予乐安看着那张纯真的笑脸和充满童稚关怀的话语,眼眶微微发热。
他伸出指尖,轻轻抚摸过画上那两个手牵手的小人,和那句“希望你看到能开心”。
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声音很轻,“妈……能帮我,回封信吗?或者打个电话,谢谢她。”
艺忆看着儿子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情感波动,心中百感交集,她连忙点头:“妈妈帮你,你想跟她说什么都行。”
这表明,予乐安正在重新建立与外界的情感联结,哪怕只是从一个孩子开始。
他心底那片被冰封的土地,正在阳光和关怀下,一点点地消融。
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但希望,正如同这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地渗透进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予乐安在药物和心理治疗的共同作用下,状况有了更明显的改善。
他够进行更长时间的阅读,甚至能主动询问晏淮序一些落下的功课。
虽然笑容稀少,但眼神里那层厚重的阴霾似乎在慢慢变薄,偶尔在听到朋友们刻意搞怪时,嘴角会牵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在医生的鼓励下,用画笔记录一些模糊的感受,比如森林里的小鸟。
心理医生说,这是很好的迹象,说明他内心正在尝试进行自我梳理和重建。
关于沈玥儿的回信,是予乐安亲自口述,由艺忆代笔的。
予乐安措辞很小心,只说自己身体好多了,谢谢她的画和祝福,等她下次过生日,一定会准备礼物。
他没有承诺具体什么时候再去陪她玩,也没有提及任何与沈行相关的话题。
艺忆按照他的意思寄出了回信,之后也没有再收到沈家的消息,这让予乐安松了口气。
出院的日子被提上了日程,医生评估后认为,予乐安的情况已经稳定,可以回到熟悉的环境中进行后续的康复治疗。
医院的环境虽然安全,但长期脱离正常生活反而不利于他彻底恢复。
得知要出院的消息,予乐安沉默了很久。
医院这个避风港,给了他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庇护,让他得以在崩溃的边缘喘息。
回到那个拥有太多回忆的学校和城市,意味着他将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些可能触发他痛苦记忆的线索。
熟悉的街道,共同的校园,甚至是那个人可能存在的痕迹......
看出他的犹豫和不安,艺忆握着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乐安,别怕,妈妈会一直陪着你,我们慢慢来,如果你觉得哪里不舒服,我们就停下来,好不好?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晏淮序他们也纷纷表示:“乐安,你放心,有我们在呢,谁敢让你不舒服,我们第一个不答应!”
“对,学校那边我们都打点好了,老师们也都理解,不会给你压力的。”
在家人和朋友构筑的这份坚实后盾下,予乐安最终点了点头。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予乐安穿着干净舒适的便服,站在医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空气。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感受着久违的喧嚣与生机。
艺忆办理好最后的手续,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了过来。
晏淮序、程究和闻也也都来了,他们默契地没有过多喧哗,都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用行动表示支持。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予乐安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建筑物、商铺、行人……
一切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既熟悉又陌生。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车子停在了熟悉的校门口,正值课间,校园里充斥着少年们奔跑嬉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
他在母亲和朋友们关切的目光中迈出了车门。
脚踏在熟悉的水泥地上,予乐安感到一阵轻微的不真实感。
他拉低了帽檐,将自己与周围的环境隔开一点点距离。
艺忆陪着他走向教学楼,晏淮序他们则像忠诚的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随时准备隔开任何可能投来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走进教学楼,熟悉的走廊,熟悉的班级牌,熟悉的气息。
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道无形的障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手心有些冒汗。
终来到了教室后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
予乐安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个曾经属于沈行座位,是空的。
不仅人不在,连桌面上都干干净净,没有摆放任何书本文具。
予乐安愣住了,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涌起了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晏淮序注意到他的视线,凑近低声说:“我们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他……转学了。”
程究也小声补充:“挺突然的,好像就是……你住院后没多久的事。”
转学了……
这三个字在予乐安的脑海里回荡着。
那个曾经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他整个生活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从这个充斥着他痛苦回忆的地方彻底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就像他当初强势地闯入一样,如今又以决绝的方式抽身而去。
予乐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解脱,会松一口气,但实际涌上心头的,却是更加空茫的平静。
一场持续了太久的暴风雨突然停了,天空放晴,留下的却是一片被彻底冲刷过后的死寂战场。
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逃离沈行的掌控,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为代价。
如今,对方主动离开了,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如释重负。
那些深刻的伤害不会因为施害者的离开就瞬间消失。
它们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如同手腕上那些淡化的疤痕,永远地烙印在了他的生命里。
“乐安?”艺忆担忧地轻声唤他。
予乐安回过神,对上母亲和朋友们关切的目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室的门。
同学们的视线瞬间聚焦过来,有好奇,有关心,或许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予乐安没有去看任何人,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坐下后,他仍然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予乐安拿出书本,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字迹和公式,此刻看起来如此陌生。
一整天,予乐安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老师的讲课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周围同学的低声交谈也模糊不清。
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放学铃声响起,予乐安收拾好东西冲出教室,他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终于可以确定,沈行是真的离开了。
这座城市,这所学校,可能再也不会出现那个人的身影。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对吧?可为什么,心里除了那一点点可悲的轻松之外,更多的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