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高考前不到两周的一个夜晚,予乐安正在房间里整理错题本,艺忆轻轻敲了敲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异样,是一种极力压抑着巨大情绪的苍白。
“乐安,先歇会儿,把牛奶喝了。”
予乐安接过牛奶,道了声谢。
艺忆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她坐在床沿,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泛白。
她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那个曾经需要她呵护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清瘦挺拔的少年。
沉默了许久,久到予乐安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妈?”
艺忆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别过头,用手捂住嘴,哭声从指缝间漏出。
予乐安愣住了,心里一沉,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失控的样子。
“妈,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放下笔,有些无措地走到母亲身边。
艺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她转过身,用泪眼婆娑的眼睛看着予乐安,声音破碎不堪:“乐安……对不起……妈妈骗了你这么久……”
她颤抖着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有些陈旧的信封,递给予乐安。
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只有一行打印的部队番号和一行手写的地址。
“你爸爸他……他不是在边疆执行长期驻守任务……”
“他……他在一年半前……一次边境冲突里……为了掩护战友……牺牲了……”
予乐安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低头,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母亲带着巨大悲恸的话语刺穿了予乐安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世界在他耳边嗡鸣远去,只剩下那句一年半前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一年半前……
那正是他与沈行纠缠最深、自己最痛苦、最崩溃,最终被送进医院的那段至暗时刻。
原来在他为了那场镜花水月般的感情撕心裂肺的时候,他真正的世界,他生命中那座沉默却始终存在的靠山,已经轰然倒塌。
随之而来的,不是立刻的嚎啕大哭,而是迟来的冰冷恍然。
怪不得……
怪不得,予乐安总是看到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眼睛。
在他因为沈行的冷漠而食不下咽时,母亲看着他,眼神里除了担忧,还有更深沉的痛苦。
在予乐安从医院回来后的部分日子,沉默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
母亲守在门外,那透过门缝传来的压抑叹息,不仅仅是心疼,还混杂着悲伤的宣泄。
在予乐安终于开始慢慢恢复,重新走向学校时,母亲眼神里那欣慰的背后,总藏着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散落的拼图,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组成了一幅让他无地自容的真相。
在他沉溺于自己那点青春疼痛时,他的母亲,正在独自一人,默默吞咽着丧夫之巨痛,还要强撑着几乎破碎的自己,来守护他这个脆弱的儿子。
予乐安只能伸出手,用颤抖的手臂,将那个同样颤抖不已的女人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把脸埋在母亲单薄而冰冷的肩膀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那颗在瞬间被迫催熟的心。
“妈……”予乐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是我太混蛋了……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高考结束后,予乐安平静地放下笔,随着人流走出考场。
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是等候已久的家长和沸腾的喧嚣,
予乐安默默地走到约定的地点,看到了人群中焦急张望的母亲艺忆。
她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松弛了一些,但眼底深处那抹刻骨的悲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散去。
“考完了?”艺忆迎上来,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考完了。”予乐安点点头,接过母亲手里的袋子,“我们回家吧。”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予乐安重新回到了流浪动物救助站,更加细致地照料那些小生命。
他去了社区,陪着李爷爷下了最后一盘棋,听老人絮叨着考上大学就是大人了。
予乐安将自己积攒的所有零花钱,以“予建斌之子”的名义,匿名捐给了父亲生前所在部队设立的烈士子女助学基金。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用父亲的名义。
高考成绩放榜,予乐安的名字稳稳地停留在了一所大学的录取线上。
临行前的夜晚,予乐安在房间里收拾着简单的行李,艺忆走了进来,将一叠仔细熨烫好的衣服放进他的箱子,动作缓慢而细致。
“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别太累着。”
予乐安停下动作,他走过去,轻轻拥抱住母亲。
“妈,你放心,我会的,你也是,在家要好好注意身体。”
踏上离家的列车,予乐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异常平静。
他像一只离巢的幼鸟,羽翼虽未丰满,却已带着伤痕和历练,决意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大学生活平淡而充实,他保持着低调和安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和教室。
予乐安选择了心理学专业,并非为了拯救谁,只是想要系统地梳理自己那段混乱的过去,试图从理论的层面去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也为了更彻底地独立,予乐安利用课余时间兼职。
他做过家教,发过传单,最后找到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每周未在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仓储中心做分拣搬运工。
那里按小时计费,工资日结,不需要太多交流,只需要体力。
予乐安总是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隐藏在宽大的工作服下,沉默地穿梭于堆积如山的货箱之间。
这家物流公司,只是沈家一个不起眼的板块。
而那位在父亲要求下从基层业务开始熟悉公司运作目偶尔会下到各个分公司巡视的沈行正以一种他绝不会想到的方式,即将再次闯入他的生命。
这天予乐安上完课后像往常一样,戴着口罩和帽子,在仓库里搬运着沉重的纸箱。
他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并未留意到仓库入口处传来的一阵轻微骚动,接着几位部门主管簇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沈行例行公事地巡视着仓库环境,听取着经理的汇报,目光锐利地扫过忙碌的工人们和堆积的货物。
他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了那个正在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箱子搬上传送带的瘦削身影上。
那个身影……
沈行的目光骤然停顿。
虽然戴着帽子和口罩,完全看不清面容,但那低头的弧度,那脖颈与肩膀连接的脆弱线条,还有那身体姿态……
沈行的怔住了,他可以肯定,那个淹没在一群工人中的身影——就是予乐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大学里吗?怎么会是这副打扮,在这里做这种工作?
震惊袭来,沈行向前迈了半步,想要看得更清楚,想要确认。
可那个身影已经搬完了箱子,迅速转身再次汇入了忙碌的人流,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货架。
沈行僵在原地,之前听汇报时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他紧抿着唇,脸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旁边的经理顿时噤若寒蝉。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和背影,但他几乎可以肯定。
那个沈行以为与他的人生再无交集的人,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狼狈地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予乐安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在休息间隙走到角落,摘下口罩喝了口水,然后又默默戴上,准备开始下一轮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