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青石板路在连绵阴雨下泛着湿冷油亮的光,如同某种巨大爬行动物冰冷的鳞片。苏晚晴的鞋底早已磨穿,浸透雨水的薄袜直接踩在粗糙湿滑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钻心的疼痛。她按照记忆中对林婉秋那幅素描的模糊印象,在这片即将被推土机吞噬的街区里已经转悠了大半天。残破的雕花门楣、斑驳的封火墙、被杂物堵塞的狭窄巷弄……相似的细节不少,却无一能完全对应画中那份寂寥而隽永的意境。希望像手中的雨水,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低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发黑。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已逼近极限。沈晋的人随时可能出现,而她对这片区域的探索,除了加重疲惫和风险,似乎一无所获。
就在她扶着一截湿漉漉的、刻有模糊缠枝莲纹样的石柱基座(与画中有些相似,又不尽相同)喘息时,眼角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两个穿着深色防水夹克的男人,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雨中的街巷。不是寻常路人那种漫无目的,而是带着明确的搜寻意味。
心脏骤然紧缩。她猛地缩身,将自己藏进石柱与一旁废弃门洞形成的狭窄夹角阴影里,屏住呼吸。泥水和墙上的青苔蹭脏了她的后背,冰冷刺骨。那两个男人在巷口短暂停留,低声交谈了几句,雨水模糊了声音。其中一人似乎朝她这个方向指了指。
完了。被发现了?还是巧合?
苏晚晴的手指摸向怀中,隔着潮湿的外套,触碰到那本硬壳素描本冰凉的边缘和军刀粗糙的握柄。逃跑?以她现在的体力,在这迷宫般的湿滑巷道里,根本跑不远。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她甚至有一瞬间荒谬地想,就这样被抓住也好,至少不用再忍受这无休止的饥饿、寒冷、恐惧和毫无希望的奔逃。
然而,预期的抓捕并没有到来。巷口那两人似乎在等待什么,并没有立刻进来。紧接着,一阵与这破败老街格格不入的、低沉而平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巷口外的主路上。不是常见的车辆声音。
苏晚晴从夹角的缝隙中,看到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没有任何标识的豪华越野车,如同沉默的巨兽,悄然停泊在雨幕中。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雨伞率先撑开,遮住了下车人的大半身形,只能看到笔挺的裤腿和锃亮的皮鞋,步伐沉稳地朝着巷口那两个男人走去。
那两个原本搜寻的男人立刻挺直了背,态度变得恭谨,微微躬身,快速低声汇报着什么。
雨伞下的人似乎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她藏身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早已知晓她的确切位置。
苏晚晴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不是沈晋!沈晋的手下不会对来者如此恭敬。是赵霆轩(先生)?他终于亲自来了?还是……别的什么更未知的势力?
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警惕。眼睛死死盯着那双越来越近的、踏过积水洼地的皮鞋。
雨伞在她面前停下,微微抬高,露出了伞下的面容。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肤色偏深,轮廓刚硬,五官平凡,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沉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既无沈晋的暴戾,也无赵霆轩的深沉莫测,只有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绝对的冷静与服从。苏晚晴从未见过这个人。
“苏小姐,”男人开口,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去倾听的穿透力,“倦少让我来接您。”
倦少?沈倦?!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晚晴脑中混沌的恐惧与绝望。沈倦……他没死?他还活着?而且……派了人来接她?在她流落街头、濒临崩溃的时刻?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怀疑本能地升起:这是陷阱吗?沈晋伪造的?还是沈倦另有所图?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又怎么可能知道她在这里?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并未靠近,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您可以叫我阿默。我是倦少的私人助理,直接对他负责,不属于沈氏集团编制。”他语速平缓地解释,“倦少目前情况特殊,无法亲自前来。但他一直知道您的处境。关于念念和安安小姐的安全屋安排,也是倦少昏迷前最后的指令,由我协助玛莎女士执行。”
昏迷前?苏晚晴捕捉到这个词。所以沈倦确实受了重伤,甚至一度昏迷?但现在已经清醒到能下达指令了?
阿默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无波:“沈晋先生的人正在全面搜捕您,这里不安全。倦少为您准备了临时的、绝对安全的居所,以及必要的医疗和补给。请放心,这个地方只有我和倦少知道,沈晋和……其他任何人,都触及不到。”
他的措辞极其谨慎,那句“其他任何人”的微妙停顿,让苏晚晴心中一动。他指的是赵霆轩(先生)?他知道多少?
“我……凭什么相信你?”苏晚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戒备。尽管对方的出现和话语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一丝渺茫的希望,但连续的背叛和欺骗让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阿默没有辩解,也没有出示任何可能伪造的信物。他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递给苏晚晴。袋子里,是一枚沾着些许暗褐色干涸血迹的、造型简洁的铂金袖扣。
苏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枚袖扣……她认得。是沈倦常戴的,意大利某位大师手工定制,内侧有极细微的、代表他名字缩写的暗纹。南法那晚,他脱下外套时,她曾无意中瞥见过。而上面的血迹……是仓库里的吗?
“倦少说,如果您问起,给您看这个。”阿默的声音依然平稳,“他还说,‘跑’得不错,但现在,该回家了。”
“跑”得不错……是仓库里他最后那个无声的口型!这句话,除了她和当时在场的沈倦,绝无第三人知道!除非沈倦亲口告诉他!
最后一丝紧绷的防线,在这枚带血的袖扣和这句只有两人才知的“暗语”面前,轰然崩塌。巨大的疲惫、后怕、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多日的意志。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污迹,滚落下来。不是喜悦,也不是完全的信任,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终于可以暂时卸下部分重负的、掺杂着无尽酸楚的松懈。
她看着阿默,这个自称沈倦最私密助理的陌生男人。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是像一个最专业的执行者,安静地等待她的决定。
回家?哪里还有家?沈倦的别墅是金丝笼,街头是狩猎场。但阿默口中那个“绝对安全”的居所,至少意味着食物、热水、药品,和片刻不必担心追捕的喘息。对于此刻濒临崩溃的她而言,这已是不敢奢求的恩赐。更何况,他带来了孩子们安全屋的确切消息(如果是真的),以及……沈倦还活着的证据。
她需要活下去。需要治疗。需要思考下一步。而眼下,似乎没有比跟随阿默更好的选择——至少,这是沈倦伸出的手,而沈倦的威胁,在经历了沈晋的追杀和陆霆轩的双重身份疑云后,反而显得……相对“熟悉”和“可控”了一些。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密封袋,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铂金和干涸的血迹硌着皮肤。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却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
阿默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侧身,将雨伞完全罩在她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车在那边,苏小姐,请跟我来。”
苏晚晴迈开发软颤抖的双腿,跟着阿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巷口那辆沉默的黑色越野车。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每一步,都离刚才那种彻底的无望与濒死感远了一点。
车门打开,温暖干燥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皮革和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车内宽敞而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阿默扶她坐进后排,关上车门。引擎再次低沉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雨夜。
苏晚晴蜷缩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光怪陆离的城市景象。手中的袖扣冰冷依旧,怀中的素描本紧贴着心跳。沈倦还活着,派来了他的人。孩子们在一个“安全屋”。而她,暂时脱离了沈晋的追捕,驶向一个未知的、由沈倦安排的“安全”之地。
这算解脱吗?还是从一个牢笼,进入了另一个或许更为精致、也更为莫测的牢笼?她不知道。疲惫如同厚重的帷幕落下,遮蔽了纷乱的思绪。在车辆规律的颠簸和温暖的包围中,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沉沉地滑入了黑暗。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暂时松弛。而前方等待她的,是疗伤,是真相,还是新一轮的狂风暴雨?唯有渐密的雨声,敲打着车窗,如同命运莫测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