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捏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钥匙,指腹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哒”一声,仓库的木门应声而开。霉味混着谷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侧身让周秀莲先进去,自己则反手把陈铁牛拽到身后——这憨货昨晚喝了两盅,此刻眼神还发飘,别再碰倒了墙角的粮囤。
“轻点挪梯子。”林舟压低声音,看着陈铁牛扛着木梯往粮囤旁走,梯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李书记今早要检查储备粮,按规矩得盘点最上层的玉米囤,这活儿本不该他们仨干,但管仓库的老王头昨儿摔了跤,临时把钥匙塞给了林舟。
周秀莲已经摊开账本,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去年秋收入库的玉米是三千二百斤,上个月调拨给公社食堂八百斤,理论上该剩两千四百斤。”她抬头时,辫子梢扫过粮囤的麻袋,带起一串细碎的玉米须,“就怕……”
“怕啥?”陈铁牛把梯子架稳,粗声粗气地接话,“谁还敢动公粮?李书记的眼睛跟鹰似的,逮着就得游街。”
林舟没接话,只是往粮囤角落瞥了眼。那里堆着些破麻袋,看着不起眼,实则是他昨晚特意挪过去的——戒指里的二十斤白面就藏在下面,本想等风头过了混进队里的磨房,现在看来得另想办法。这年代私藏粮食不算大事,但要是跟公粮搅在一起,麻烦就大了。
“我上去盘点。”林舟抓住梯子往上爬,木梯在他脚下轻轻晃悠。爬到顶端时,他低头往下看,周秀莲正仰着头,阳光从仓库的破窗斜射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层金边,倒比粮囤里的玉米还晃眼。
“看清楚点,别数错了。”她仰头喊,手里的铅笔在账本上敲出轻点。
林舟应了声,伸手拨开最上层的玉米。金黄的玉米粒滚落在掌心,饱满得能映出人影——这是去年最好的收成,留作种子用的。他刚数到第三行,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纸壳,不是麻袋该有的触感。
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把纸壳往外扒了扒,露出半截标签——是县城供销社的红糖包装,上面还印着“每斤三角五分”的字样。这玩意儿怎么会在粮囤里?
“数多少了?”陈铁牛在下面喊,正拽着麻袋角往外扯,想让周秀莲看清楚麻袋上的编号。
“别动!”林舟猛地低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陈铁牛这一拽,保不齐那纸壳包就滚下来,到时候……
周秀莲显然也听出不对,铅笔顿在账本上:“怎么了?”
林舟深吸口气,指尖快速在纸壳包上捏了捏。硬邦邦的,像块砖头,估摸着得有十斤。他迅速把纸壳包塞回玉米堆深处,用玉米粒埋严实了,这才继续点数:“没事,数错行了。目前看……一千八百斤出头,还差得远。”
这话一出,下面两人都愣住了。周秀莲的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差六百斤?不可能,我上个月对账时还……”
“账本是账本,实际是实际。”林舟爬下梯子,拍了拍手上的玉米粉,“这囤底可能漏了,得清出来看看。”他给陈铁牛使了个眼色,“搭把手,把玉米挪到空囤里。”
陈铁牛虽然迷糊,但看林舟脸色不对,也知道出了岔子,赶紧撸起袖子。三人合力往外挪玉米,金黄的玉米粒在地上堆成小山,周秀莲蹲在旁边记账,眉头越皱越紧:“真少了六百斤,这要是被李书记知道……”
“知道了也不怕。”林舟突然开口,手里的麻袋往地上一摔,“咱仨是来盘点的,少了就上报,该查谁查谁。”他这话是说给周秀莲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事蹊跷,红糖纸壳怎么会出现在粮囤里?难道是……
“等等!”陈铁牛突然嚷嚷起来,手里举着个破麻袋,“这底下有东西!”
林舟和周秀莲同时凑过去。麻袋下面压着个铁皮盒,巴掌大小,看着像装烟丝的。林舟捡起来打开,里面是空的,但盒底沾着点棕褐色的粉末——是红糖渣。
“这是……”周秀莲的声音发颤,“老王头平时就爱喝两口红糖水,说能治咳嗽。”
陈铁牛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上次我撞见老王头往家运麻袋,说是装红薯的,现在想来……”
林舟没说话,只是把铁皮盒塞进兜里。他突然想起个事——上个月公社号召“技术革新”,老王头报了个“玉米增产法”,说能让亩产多打一百斤,李书记当时就批了他十斤红糖当奖励。现在看来,这奖励怕是变成了偷粮的工具。
“先把玉米归位。”林舟弯腰继续装玉米,“就当没发现,等李书记来了再说。”
周秀莲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疑惑:“为啥?这可是……”
“你觉得老王头一个人能挪走六百斤玉米?”林舟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仓库的锁没被撬,说明是熟人作案,说不定还有同伙。现在声张,打草惊蛇。”
陈铁牛挠挠头:“那……那李书记问起来咋说?”
“就说粮囤底部受潮,得晾晒后重新盘点。”林舟往仓库外瞥了眼,晨光已经爬过墙头,“秀莲,你去趟公社食堂,就说借两斤碱面,顺便看看老王头在不在。铁牛,你去找把新锁,就说旧锁锈住了。”
两人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办了。仓库里只剩林舟一人时,他迅速走到粮囤角落,把那二十斤白面从破麻袋里掏出来,塞进戒指里。指尖触到冰凉的戒指,心里稍定——还好没被发现。
刚收拾完,外面就传来李书记的大嗓门:“小林在吗?我带县里的同志来看看。”
林舟赶紧迎出去,就见李书记陪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是县里粮食局的干事。“张干事,这位是我们队里的林舟,办事牢靠。”李书记拍着林舟的肩,眼里带着期许,“让他给你汇报储备粮情况。”
张干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仓库里扫了圈:“听说你们队的玉米囤管理得好,连虫蛀都没有?我得好好学学经验。”
林舟心里发紧,脸上却笑着引路:“都是老法子,勤翻晒,多通风。就是……”他故意顿了顿,指了指那堆玉米山,“今早盘点发现囤底有点潮,正准备晾晒,怕影响发芽率。”
张干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种子粮最金贵,是得小心。”他蹲下身抓起把玉米,在掌心搓了搓,“颗粒饱满,确实是好种子。”
正说着,周秀莲回来了,手里空空的:“食堂的人说没见过老王头,他侄子说他今早没回家。”
这话一出,李书记的脸色沉了沉。林舟心里有数了,刚想开口,就听陈铁牛在门口嚷嚷:“舟哥,新锁买来了!哎?李书记也在啊。”这憨货举着锁,没注意气氛不对,“对了,我刚才路过二柱子家,看见他家烟囱冒烟,这时候做饭,怕是……”
二柱子?林舟心里一动。那货前阵子总跟老王头凑在一起,还吹嘘说托人弄到了红糖。
“去看看。”李书记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外走。张干事也跟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要相信群众”,脚步却不慢。
林舟给周秀莲使了个眼色,两人紧随其后。刚到二柱子家院外,就闻见股焦糊味。陈铁牛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二柱子!在家干啥呢?”
屋里的人显然慌了,锅碗瓢盆撞出刺耳的声响。林舟冲进去时,正看见二柱子往灶膛里塞麻袋,火舌舔着麻袋角,露出里面没烧完的玉米——跟仓库里的种子粮一模一样。
“李书记!我……我就是借点玉米尝尝!”二柱子瘫在地上,脸白得像纸。灶台上还摆着碗红糖水,旁边的铁皮盒跟仓库里找到的一模一样。
李书记气得发抖,指着二柱子说不出话。张干事倒镇定,从灶膛里拽出半燃的麻袋:“这是种子粮,你知道后果。”
林舟没看这场面,只是往墙角瞥了眼。那里堆着个空麻袋,上面沾着点红糖渣——看来老王头是把红糖当诱饵,勾着二柱子一起偷粮,现在怕是畏罪跑了。
“把他捆起来,找民兵看着。”李书记终于缓过劲,声音发哑,“小林,你带人去搜老王头家,挖地三尺也得把粮食找回来。”
林舟应了声,转身时撞见周秀莲的目光。她眼里没了平时的温顺,倒闪着点佩服:“你早就猜到了?”
“猜啥?”陈铁牛扛着绳子往二柱子身边凑,憨声憨气地接话,“我就知道二柱子不是好东西,上次还想偷秀莲妹子的账本……”
林舟没解释,只是拍了拍周秀莲的胳膊。晨光落在她攥着账本的手上,铅笔还在微微颤抖,但账本上的字迹依旧工整——刚才盘点的数字被圈了出来,旁边还标注着“疑似被盗”。
这姑娘,比他想的还稳。
往外走时,林舟摸了摸兜里的铁皮盒。红糖渣硌着掌心,倒让他想起昨晚的事——赵大娘塞给他的红薯干里混着块红糖,说是她闺女从县城捎来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这村里的事,怕是比粮囤里的玉米还错综复杂。
“先去老王头家。”林舟加快脚步,陈铁牛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跟着,嘴里还在念叨“要抄家了”。林舟没回头,心里却在盘算——六百斤玉米,肯定藏不远,说不定就在……
“哎!那不是老王头吗?”陈铁牛突然嚷嚷起来,指着村头的老槐树。
林舟抬头,就见个佝偻的身影正往槐树上爬,手里还抱着个麻袋,看那样子是想上吊。
“拦住他!”林舟心里一紧,拔腿就跑。这老王头要是死了,偷粮的事就成了糊涂账,他可不想背这个黑锅。
陈铁牛跑得比他还快,像头蛮牛似的冲过去,一把将老王头从树上拽了下来。麻袋摔在地上,滚出满地玉米,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蹦跳,倒像在嘲笑这场闹剧。
“我不是故意的……”老王头瘫在地上哭,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是二柱子逼我的,他说要去告我私藏红糖……”
林舟蹲下身,看着那些玉米。颗粒饱满,确实是种子粮。他突然笑了——这老王头怕是被二柱子反过来拿捏了,现在人赃并获,说啥都晚了。
“把粮食装起来,送回仓库。”林舟站起身,声音平静,“铁牛,你把他也捆了,跟二柱子关一起。”
转身时,他看见周秀莲站在不远处,正低头在账本上写着什么。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账本被风吹得轻轻翻页,露出新写的一行字:“人赃并获,粮食追回五百八十斤,缺口二十斤待查。”
林舟摸了摸戒指,里面的二十斤白面仿佛在发烫。他突然觉得,这缺口怕是得他来补了——用戒指里的白面混进玉米囤,神不知鬼不觉。
这躺赢的日子,果然没那么好混。但看着周秀莲认真记账的样子,听着陈铁牛骂骂咧咧地捆人,林舟突然觉得,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倒比现代写字楼里的报表有意思多了。
至少,这里的算盘珠子,撞出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