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蹲在豆腐坊的门槛上,看着陈铁牛笨手笨脚地往石磨里添黄豆。这家伙力气是真大,磨杆被他压得咯吱响,黄豆却撒了一地,跟下了场金豆豆雨似的。
“悠着点,”林舟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磨豆腐靠的是巧劲,不是蛮力。你这撒的,够赵大娘烙三回玉米饼了。”
铁牛红着脸直起身,粗布褂子后背洇出一大片汗渍:“这石磨比犁地还费劲。”他挠了挠头,指缝里还沾着豆渣,“舟哥,咱真要开这豆腐坊?我听李书记说,公社食堂都快断油了,谁有闲钱买豆腐啊。”
“没闲钱,能用东西换啊。”林舟揭开锅盖,蒸汽“噗”地涌出来,带着股豆浆的甜香,“赵大爷家有南瓜,王婶子会纳鞋底,就连二柱子那破渔网,说不定都能换块豆腐。”他用长勺舀起一勺豆浆,对着光看了看,“你信不,等咱这豆腐出了锅,门槛都得被踩破。”
这话还真没吹牛。自打林舟把戒指里那台半旧的电动豆浆机拆了零件,跟村里的铁匠铺改造成石磨的辅助装置,磨浆效率比纯人力快了三倍。前儿试做的两板豆腐,刚摆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就被换光了——张寡妇用两双布鞋换了块嫩豆腐,说是给病秧子男人补补;陈大爷拎来半袋红薯干,换走的豆腐当天就炖了白菜,香味飘了半条街。
“可王干事那边……”铁牛搓着手,声音压低了些,“他前儿还在公社大会上说,私人搞副业是‘资本主义尾巴’,要是被他撞见……”
“撞见就撞见。”林舟把豆浆舀进滤布,白花花的豆汁顺着木槽流进大缸,“咱挂的是生产队的牌子,李书记点了头的,算集体副业。他王干事总不能跟全队的嘴过不去吧?”他顿了顿,用胳膊肘撞了铁牛一下,“再说,你忘了周秀莲她爹是啥人了?”
铁牛眼睛一亮:“县供销社的周主任?”
“嗯哼。”林舟笑着点头,“秀莲昨儿偷偷说,她爹能弄到糖精。你想想,掺了糖精的豆腐脑……”
“我的娘哎!”铁牛手里的磨杆“哐当”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不得被抢疯了?”
“所以啊,赶紧磨。”林舟把滤布四角系紧,使劲拧着豆渣,“等会儿秀莲送糖精来,咱先试做一锅甜豆腐脑,给赵大娘他们送去尝尝鲜。”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周秀莲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壳的嫩花生:“林舟哥,铁牛哥,在家吗?”
铁牛手忙脚乱地往围裙上擦手,差点把磨盘边的水桶踢翻。林舟憋着笑,朝他使了个眼色,起身去开门。
周秀莲站在门口,蓝布褂子洗得发白,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见了林舟就往后退了半步,脸颊红扑扑的:“我爹让我送来的,说这糖精是特供的,比供销社卖的甜三倍。”她把纸包往林舟手里一塞,眼睛瞟向屋里,“铁牛哥也在啊?”
“在在在!”铁牛从石磨后探出头,头发上还沾着片黄豆壳,“秀莲妹子,你快进来,我……我给你舀碗热豆浆!”
林舟把糖精往灶台上一放,转身去添柴,故意把空间留给两人。他听见铁牛结结巴巴地问“烫不烫”,听见周秀莲说“铁牛哥你头上有豆子”,听见两人凑在石磨边嘀咕,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带着股甜丝丝的气儿。
这光景,倒比锅里的豆浆还让人心里暖和。林舟嘴角噙着笑,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正要起身,就见赵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嗓门比铜锣还响:“小舟!不好了!王干事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掀锅盖的手顿住了。蒸汽慢慢散了,露出缸里嫩白的豆腐脑,像块刚剥壳的嫩玉。
“慌啥,”林舟把锅盖盖回去,冲屋里喊,“铁牛,把咱的账本拿出来!秀莲,你去把换豆腐的登记本找出来!”
铁牛手忙脚乱地从墙洞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账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互助换物记录”。周秀莲也从桌角翻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谁家用啥换了多少豆腐,字迹娟秀得很。
“他们来了多少人?”林舟一边问,一边往灶台上摆粗瓷碗,摆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兵。
“就王干事和俩基干民兵,”赵大娘喘着气,烧火棍往地上一顿,“我刚才在村口纳鞋底,听见他跟民兵说,要抓‘投机倒把的现行’!”
林舟点点头,冲铁牛使了个眼色。铁牛虽然憨,这点默契还是有的,转身就往灶台后钻——那里藏着个暗格,放着从戒指里拿出来的细面和红糖,是预备着给赵大娘他们家孙子补身体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干事带着俩民兵堵在门口,中山装的领口系得紧紧的,脸拉得老长:“林舟,听说你们开了豆腐坊?谁批准的?”
“王干事来了?快进来坐。”林舟笑眯眯地往灶膛里塞了块柴,“这是生产队的副业,李书记知道的,你看——”他指了指墙上贴的纸,上面是李书记用红笔写的“集体副业示范点”,盖着生产队的红章,“前儿刚挂牌,还没来得及向公社汇报呢。”
王干事的目光在纸上扫了扫,鼻子里哼了一声:“集体副业?我看是借机搞资本主义!”他往屋里踱了两步,鼻子使劲嗅着,“什么味儿这么香?”
“刚磨的豆腐脑,”林舟拿起长勺,“王干事要不要尝尝?赵大娘他们刚换了些,都说比食堂的玉米糊糊强。”
“谁稀罕!”王干事嘴上硬气,眼睛却瞟向灶台,喉结动了动,“我问你,你们用啥做的豆腐?黄豆哪来的?是不是偷偷搞了自留地?”
“哪能啊。”林舟把账本递过去,“您看,黄豆是各家凑的,张大爷家拿了二斤,李叔家出了三斤,都是队里分的口粮省下来的。磨好的豆腐渣还回去当饲料,一点不浪费。”
民兵接过账本翻了翻,嘟囔道:“还真是换物记录……赵大娘用五双鞋垫换了块豆腐,陈大爷用红薯干换的……”
王干事一把抢过账本,翻得哗哗响,突然指着其中一页:“这糖精是咋回事?!”
林舟心里早有准备,指了指周秀莲:“这是秀莲她爹从供销社批的,说是支持集体副业,按价算的,钱从换物折算的工分里扣,您看这登记本。”
周秀莲赶紧把小本子递过去,脸不红气不喘:“我爹说,豆腐坊能帮着解决队里的副食品短缺问题,特批的糖精,发票在李书记那儿存着。”
王干事捏着账本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周秀莲她爹是县供销社的老资格,真要闹到县里,自己未必占理。可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前儿在试验田栽了跟头,全公社都传遍了,说他连个毛头小子都斗不过。
他眼珠一转,突然往石磨边走去,脚故意往地上的黄豆壳上碾:“这磨盘看着挺新啊,哪来的?”
“前儿从公社废品站淘的,”林舟答得飞快,“铁牛哥修了三天才修好,您看这木头把手,都是他重新凿的。”
铁牛赶紧点头,还把磨杆抬起来给他们看:“您瞧,这儿还有补丁呢。”
王干事绕着石磨转了两圈,突然蹲下身,手指在磨盘底下摸了摸,眼睛亮得吓人:“这底下咋这么干净?连点灰都没有?”
林舟心里一沉——坏了,为了让电动零件转得顺溜,他特意清理过磨盘底座,忘了弄点灰伪装一下。
铁牛也慌了,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昨天刚……刚擦过……”
“擦这么干净?”王干事冷笑一声,突然起身往灶台后冲,“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藏了啥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干事!”林舟一把拦住他,语气沉了下来,“您这是干啥?搜查?有公社批文吗?”
“我是公社派来的,查个投机倒把还需要批文?”王干事甩开他的手,刚要往灶台后钻,就见赵大娘举着烧火棍堵在那儿,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要干啥?!”赵大娘的嗓门震得房梁都颤,“这灶台后是我放柴火的地方!我孙子的尿布还晾在那儿呢!你一个大男人要往女人堆里钻?要不要脸!”
俩民兵听着“尿布”俩字,脸都红了,下意识往回缩。王干事被堵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李书记的声音:“王干事这是查啥呢?这么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李书记扛着锄头,后面跟着七八个社员,都是刚从地里回来的,裤脚沾着泥,手里还拿着镰刀锄头,一看就不好惹。
“李书记,”王干事梗着脖子,“这豆腐坊有问题!磨盘是新的,还藏了糖精,分明是投机倒把!”
“哦?”李书记放下锄头,接过林舟递来的登记本,慢悠悠翻着,“王干事怕是忘了,上周公社开会说要搞‘多种经营试点’,咱这豆腐坊就是试点之一。糖精是供销社支持的,磨盘是修旧利废,咋就投机倒把了?”他把登记本往王干事手里一塞,“你要不信,数数换出去的豆腐,折算成工分比种地还低两成,这要是投机倒把,那公社的砖窑岂不是成了走私窝点?”
这话堵得王干事哑口无言。砖窑是他表舅在管,里面的猫腻比豆腐坊多了去了,他哪敢接话。
“再说了,”李书记往灶台边凑了凑,深吸一口气,“这豆腐脑闻着是真香啊。秀莲,给王干事盛一碗?加两勺糖精,让他尝尝咱集体副业的甜头。”
周秀莲抿嘴笑,拿起粗瓷碗就盛了一碗,还特意多加了半勺糖精。甜香混着豆香飘过来,王干事的喉结又动了动。
“不了!”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着似的,“我还有事!”转身就往外走,俩民兵赶紧跟上,连头都没回。
看着他们的背影,铁牛突然“噗嗤”笑出声,笑声跟闷雷似的,震得梁上的灰尘都掉下来了。赵大娘举着烧火棍追着打他:“你个憨货!刚才咋不早笑!”
林舟靠在门框上,看着周秀莲给李书记端豆腐脑,看着铁牛笨手笨脚地帮赵大娘收拾地上的黄豆,看着阳光透过窗棂,在豆浆缸上洒下一片金晃晃的光。
他悄悄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空间里的红糖和细面还安安稳稳地躺着。或许“躺赢”不是啥都不做,而是像此刻这样,把手里的牌一张张打出去,既护着自己,也带着身边人往前挪。
铁牛突然凑过来,肩膀撞了撞他,压低声音:“舟哥,秀莲说……说晚上想跟我去看场电影,公社放映队来的。”他的脸比刚出锅的豆腐还红,“我……我穿啥衣裳啊?”
林舟从戒指里摸出块新肥皂塞给他:“去河边洗个澡,把你那件蓝布褂子换上。对了,把这肥皂带上,说是供销社新到的,比胰子好用。”
铁牛接肥皂的手都在抖,咧着嘴傻笑,转身就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周秀莲看着他的背影,偷偷朝林舟竖起了大拇指,眼睛亮得像星子。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豆腐脑的甜香漫了满院。林舟舀起一碗,往嘴里送了一勺,甜丝丝的,暖乎乎的,从舌尖一直熨帖到心里。
他想,这样的日子,就算慢一点,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