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蹲在豆腐坊的石磨旁,手里攥着块粗布擦汗。刚把新磨的豆浆倒进大缸,陈铁牛就撞开木门冲了进来,棉袄上沾着泥点,脸涨得通红,像被太阳烤过的红薯。
“舟哥!坏了!”铁牛嗓门比石磨还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我……我把李书记的自行车胎扎破了!”
林舟手里的布“啪”地掉在豆浆缸里,泛起一圈白沫。李书记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是公社奖的“模范奖品”,在全村人眼里比耕牛还金贵——这节骨眼上扎破车胎,可不是赔块补丁能解决的事。
“你咋扎的?”林舟捞起布拧干,语气沉得像磨盘上的石头。
铁牛往磨盘后缩了缩,手指绞着棉袄下摆:“我……我见他车停在晒谷场,想借去公社买点红糖——秀莲姐说她娘咳嗽要红糖,我寻思快去快回……”
“借了吗?”
“没……没敢跟李书记说,刚要开锁,脚底下被石头绊了下,手里的镰刀划过去,胎就破了。”铁牛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肚子里,“我看四周没人,就……就跑回来了。”
林舟闭了闭眼。这憨货,借东西不打招呼叫偷,扎破车胎还跑路,这要是被李书记查出来,轻则扣工分,重则按“破坏集体财产”论处——这年头给扣上这种帽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车胎破得厉害不?”
“挺……挺长个口子,我看是没法补了。”铁牛抬头瞄了眼林舟的脸色,赶紧补充,“但我看见二柱子在旁边鬼鬼祟祟的,他肯定看见我了!”
林舟心里咯噔一下。二柱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油子”,专靠倒卖粮票过日子,跟公社的治安员沾点亲戚,平时就爱抓别人小辫子换好处。铁牛这事儿要是经他嘴传到李书记耳朵里,性质就变了。
“你先去赵大娘家躲着,就说帮她挑水。”林舟往铁牛手里塞了两个刚蒸的白面馒头,“不管谁问,就说一早上都在她家,听见没?”
铁牛揣着馒头往外跑,刚到门口又被林舟叫住:“把镰刀留下。”
看着铁牛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舟捡起那把带豁口的镰刀——刀刃上还沾着点橡胶碎屑,这要是被当成“证据”,想赖都赖不掉。他把镰刀扔进豆腐坊的废水桶里,用豆渣埋严实了,才转身往晒谷场走。
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李书记的自行车果然还歪在那儿,后胎瘪得像张皱巴巴的纸。林舟蹲下身假装系鞋带,眼角余光瞥见二柱子蹲在不远处的草垛后,正往这边瞟,嘴角挂着点说不清的笑。
“林舟?”李书记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林舟心里一紧,回头见他扛着锄头走过来,“看啥呢?”
“看您车胎,好像破了。”林舟站起身,手指了指后轮,“估计是被地里的碎玻璃扎的,这几天晒谷场清理得糙。”
李书记放下锄头,蹲下去摸了摸瘪掉的胎,眉头拧成个疙瘩:“早上还好好的,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就成这样了。”他抬头往草垛那边扫了眼,二柱子赶紧缩了回去,李书记收回目光,“你去把队里的补胎胶拿来,看看还能补不。”
林舟刚走两步,二柱子突然从草垛后钻出来,嬉皮笑脸地凑到李书记跟前:“李书记,我刚才好像看见铁牛在这儿转悠,手里还拿着镰刀……”
林舟脚步一顿,没回头。
李书记瞥了二柱子一眼:“铁牛?他不是帮赵大娘挑水去了吗?赵大娘刚还来领扁担,说铁牛力气大,挑得比驴还稳。”
二柱子脸上的笑僵了下:“可我明明看见……”
“你看见啥了?”李书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刚才公社治安员来电话,说有人在黑市倒腾布票,特征跟你前阵子描述的‘穿黑棉袄、瘸腿’对得上,你不去认认?”
二柱子脸色骤变,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就去!”转身就往公社方向跑,连鞋掉了一只都没顾上捡。
林舟拿着补胎胶回来时,正看见李书记对着二柱子的背影皱眉。
“书记,补胶来了。”
李书记接过补胶,突然笑了笑:“这二柱子,整天盯着别人屁股后面转,自己屁股上的屎还没擦干净。”他低头补胎,声音轻了些,“铁牛那憨小子,是不是又闯祸了?”
林舟手里的铁钳差点掉地上。
“车胎破了就破了,”李书记用锉刀磨着胎面,“但下次让他别学二柱子——有啥想要的,跟我说一声,只要不犯规矩,队里能帮的都帮。”他抬头看了林舟一眼,“你是个稳当人,多看着点他,别让他被人当枪使。”
林舟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蹲下去帮着递胶水:“知道了书记,回头我好好说他。”
补好车胎,李书记推着车要走,又停住脚:“对了,公社后天来检查农具,你那豆腐坊的石磨轴承是不是快坏了?我让木工房给你留了套新滚珠,下午去拿。”
“哎,谢谢书记!”
看着李书记走远,林舟才发现手心全是汗。他往赵大娘家方向走,路过草垛时,突然听见里面有动静——扒开干草一看,铁牛正抱着馒头啃,嘴里还嘟囔:“二柱子咋还没来告状?”
林舟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吃你的!再敢乱动乱跑,下次让你跟二柱子去黑市站一天!”
铁牛嘴里的馒头差点喷出来:“舟哥,你咋知道二柱子干黑市?”
“你当李书记是傻子?”林舟拽着他往豆腐坊走,“赶紧把剩下的豆浆滤了,下午还要送供销社——对了,秀莲她娘要的红糖,我托供销社王主任留了,回头记得送过去,说是队里分的福利。”
铁牛乐呵呵地应着,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林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早上往戒指里塞的那包红糖——本来是上周去县城换的,想着留着给秀莲泡水喝,这下倒派上了用场。
刚进豆腐坊,就看见周秀莲站在缸边,正帮着把滤好的豆浆往桶里倒。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沾了点豆渣,看见林舟进来,脸倏地红了,手忙脚乱地去擦。
“我来就行。”林舟接过她手里的木勺,“刚去晒谷场了?”
“嗯,听赵大娘说铁牛哥……”秀莲声音越来越小,“没出事吧?”
“没事,李书记没追究。”林舟往她手里塞了个刚出锅的豆腐泡,“尝尝,今天的浆点得嫩。”
秀莲咬了一小口,眼睛亮起来:“比上次的还好吃!”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布兜里掏出个纸包,“这是我娘腌的咸菜,给你下粥吃。”
纸包打开,里面是切成丝的萝卜干,撒着点芝麻,香得林舟肚子直叫。他往戒指里摸了摸,掏出块水果糖——这是穿越时带的,一直没舍得吃,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
“给你。”
秀莲捏着糖,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手心,像有小电流窜过。她把糖纸拆开个小角,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连带着看豆浆缸的眼神都软了。
“对了,”林舟往磨盘里添着黄豆,“后天公社检查农具,你帮我看看记工表,咱坊里的锄头够不够数——上次铁牛说借了三把给西头的,别到时候查出来缺了。”
“我下午就去核对!”秀莲立刻应下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保证错不了。”
傍晚收工,林舟刚把最后一板豆腐抬上供销社的板车,就看见二柱子被两个治安员押着往公社走,脑袋耷拉着,黑棉袄上沾着泥,活像只落汤鸡。
铁牛凑过来吐了口唾沫:“活该!让他告我的状!”
林舟没说话,只是往板车旁的草堆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从戒指里拿的两斤白面,早上听见二柱子娘咳嗽得厉害,想着总归是邻里,就算他不对,老人没过错。
秀莲看着他的动作,没问是什么,只是默默帮他把草堆拢得更严实些。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板车轱辘碾过土路的“吱呀”声里,混着远处传来的收工哨子,倒比石磨转得还安稳。
夜里,林舟坐在炕沿上清点戒指里的东西。红糖还剩小半袋,滚珠轴承得明天去木工房拿,还有那把藏在废水桶里的镰刀,得找机会埋到后山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角的豆腐模子上,映出层淡淡的银辉。
他突然想起李书记下午的话,心里琢磨着:这日子就像磨豆浆,看着糙,只要慢慢磨,总能出细活。铁牛的莽撞、二柱子的算计、秀莲的细心,还有李书记那点不动声色的通透,就像磨盘里的黄豆、井水、石膏,看着不相干,混在一起,倒磨出了点甜津津的滋味。
明天,得让铁牛去给李书记送两板新做的豆腐——就说是“赔罪”,其实林舟心里清楚,这哪是赔罪,不过是给日子添点实在的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