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莹正夹起一筷子面,听到这话,手顿住了。面条从筷子上滑下去,掉回碗里,溅起一点酱汁。
大玲也停住了筷子。她没抬头,但睫毛颤了颤。
常莹的脸慢慢涨红了。她放下筷子,看着张姐:“张春兰,你少挑刺?”
“什么挑刺。”张姐耸耸肩,“就问问,还了没?”
“关你什么事?”常莹说,声音提高了些,“我借我弟弟的钱,又不是借你的钱。”
“是,不关我事。”张姐往后一靠,抱着胳膊,“我就是好奇。你说你来伺候月子,红梅管你吃管你住,你还跟你弟弟要钱。这伺候月子,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赚钱的?”
穷惯了的人,对亲情也有一本账。每一分付出都要计算利息,每一寸退让都想着兑换成实惠。他们的爱像挤快用完的牙膏,既迫切地想要,又吝啬得只肯给一点点,还要把管壁刮得噌噌响。
这话说得直白,难听。
常莹“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张春兰!你少在这儿放屁!我怎么就赚钱了?我买菜不要钱?我炖汤不要钱?红梅坐月子,吃的不都是我买的?我贴钱伺候她,我还落不着好?”
“你贴钱?”张姐也站起来,个子比常莹高半头,气势压人,“你贴什么钱?你买的菜,你炖的汤,不都是常松给你的钱?你还好意思说贴钱?你要真贴钱,你把那二百五拿出来看看,你贴哪儿了?说好的每月还!”
常莹被噎得说不出话。她确实拿不出证据。买菜的钱是常松给的,她每次都说不够,常松就再给点。具体花了多少,她没记账,常松也没细问。
“我……我……”常莹嘴唇哆嗦,“我伺候她,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我起早贪黑,我容易吗我?”
“谁容易?”张姐冷笑,“大玲容易?红梅容易?英子容易?就你容易?你拿钱干活,天经地义,少在这儿装可怜。”
大玲放下筷子,抬起头:“张姐,少说两句。”
张姐看了大玲一眼,哼了一声,坐下:“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又当又立。”
两个女人,一个胖壮,一个干瘦,隔着桌子对峙,像两只斗鸡。面馆里其他还没走的零散客人,都偷偷往这边看。
大玲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张姐,常姐,都少说两句,面都凉了……”
正闹着,门口门帘一挑,一个人晃了进来。
是隔壁“客再来”饭店的胡老板。他今天穿了件棕色的皮夹克,拉链没拉上,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咖啡色毛衣。肚子挺得老高,像塞了个枕头。
皮带勒在肚脐眼下面,裤腿有些短,露出脚上一双沾了泥渍的黑色皮鞋。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估计抹了不少头油。
他一进来,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惯常的、油滑的笑。
“哟,这是吵什么呢?大老远就听见声儿了。”他眼睛先瞟了一眼张姐,又扫过大玲,最后落在常莹脸上,眯着眼打量,“这位……看着面熟啊?是不是夏天那会儿,在门口……?”
常莹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夏天那场闹剧,是她最丢人的事,被这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当众提起来,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恶狠狠地瞪了胡老板一眼,那眼神如果能杀人,胡老板已经死了十次。扭过头,坐下,端起碗,用力扒拉面条,不再吭声。
张姐一看常莹吃瘪,心里畅快了些。她也不接胡老板的话茬,转而笑着招呼:“胡老板,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吃了没?没吃给你下碗面?”
“吃了吃了,刚在店里对付了一口。”胡老板摆摆手,眼睛却没闲着,又在常莹身上溜了一圈,最后黏在了大玲身上。胡老板看得眼睛有点直,喉结动了动。
有些男人的眼睛是扫描仪,看女人只分两种格式:能上床的JpG和不能上床的pdF。
张姐把他的眼神全看在眼里。她心里冷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胡老板,你这眼睛往哪瞧呢?人家大玲可是有主的人了。人家男朋友对她好着呢!”
胡老板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嘿嘿干笑两声:“瞧你说的,我就是……就是觉得大玲妹子这阵子气色真好,越来越年轻了。”他话是对张姐说的,眼睛却还瞟着大玲。
大玲吃好了,背对着他们,收拾碗筷的动作顿都没顿,像是没听见。但她的脊背微微绷紧了。
张姐心里那股火又拱起来。她既看不惯常莹,也瞧不上胡老板这色眯眯的德行。她走到胡老板面前,上下打量他:“胡老板,你这肚子,可是又见长了啊。最近生意不错啊?”
胡老板下意识吸了吸肚子,没吸进去,讪笑着:“还行,还行。”
有些男人的魅力,全靠脂肪撑着,一肚子坏水,还自以为装的是墨水。
“那可得注意点,”张姐一本正经地说,“太胖了容易摔跤。我可好久没看见你摔跤了,还挺怀念的。”她想起以前胡老板有次喝多了,在门口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门牙都磕松了,忍不住想笑。
胡老板脸皮再厚,也被这话噎得够呛。他知道张姐这张嘴厉害,不想再待下去。“那个……你们忙,你们忙,我就是过来看看听说红梅生个大胖小子?恭喜恭喜啊!回头我再来看她!走了啊!”他边说边往门口退,差点被门槛绊一下。
张姐追到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喊:“胡老板,慢走啊!看着点路,别摔着了!”
胡老板头也没回,脚步更快了。
张姐回转身,看见常莹还闷头吃面,大玲已经收拾完,拿着抹布在擦另一张桌子。她心里那点恶气出了些,又有点索然无味。她走回座位,端起已经凉透的面汤,喝了一大口。
常莹忽然抬起头,没看张姐,看向大玲:“大玲啊,你闺女,这不都放假了吗?怎么不带到店里来吃饭?”
大玲擦桌子的手停了一下,没回头:“她还小,来了也帮不上忙,还添乱。早上我给她哥做了盒饭,锅里也给她留了饭,她自己热一下就行。”
张姐哼了一声,接话:“你心可真大。她才多大点?自己在家弄煤气?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大玲转过身,看着张姐。张姐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大玲忽然笑了笑:“小娟可以的,没问题。”
“可以什么可以?”张姐不耐烦地摆摆手,“带来吧。店里不缺她一口吃的。小孩子能吃多少钱?吃口热乎的,你也放心。”
大玲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张姐,看了好几秒。张姐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扭开脸,嘟囔一句:“随你便。”
常莹看着她们,插不上话。她心里憋屈,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她大口大口把剩下的面条扒进嘴里,嚼得用力,仿佛嚼的是张姐,是胡老板,是这城里的一切让她不顺心的人和事。
底层人的恶意往往横向泼洒——不敢怨恨头顶的天,只能撕咬身边的泥。常莹对红梅的算计,张姐对常莹的羞辱,都是一样的逻辑: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舒坦。
腊月二十七,早上。
雪早就化完了,街道干净,但空气还是冷的。太阳出来,照在屋顶的积雪上,亮晶晶的。
面馆已经打烊了。门上挂了锁,玻璃上贴了红纸,写着“初八开业”。街道上的店铺大多都关了,准备过年。偶尔有行人走过,手里拎着年货,匆匆忙忙的。
红梅家里,却比平时更忙。
红梅还没出月子。她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人都躺软了。今天气色好了些,脸上有了点红润。她戴了顶粉色的毛线帽,帽子边沿镶着一圈白色的毛边。身上穿了件浅蓝色的棉布睡衣,睡衣宽松,胸前有扣子,方便喂奶。
英子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正在给小年换尿不湿。
小年躺在摇篮里,手脚乱蹬,不太配合。英子动作轻柔,但很熟练。她解开旧的尿不湿,用湿纸巾擦干净小屁股,涂上护臀膏,再换上新的。整个过程,小年一直哭,小脸憋得通红。
“哦哦,不哭不哭,”英子轻声哄,“马上就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