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朗朗读书声与沙沙写字声中悄然滑过,转眼便是两年。随风已是十岁的少年,身量抽高了些许,虽依旧穿着珍鸽改制的半旧衣衫,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气度,却让他站在一群同龄孩童中,显得格外出挑。他在周先生学塾里的学问,早已将蒙学诸书嚼得烂熟,开始涉猎四书,文章也做得有模有样,常被周先生拿来当作范本。
这年初春,县衙贴出了告示,一年一度的县试,也就是科举之路的第一道门槛——童生试,将在下月举行。消息传来,学塾里顿时起了波澜。几个家境尚可、年纪稍长的学生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一试。也有那胆怯的,只在一旁观望。
周先生将随风叫到跟前,温和地问道:“随风,今岁县试,你可愿下场一试?”
随风闻言,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平静下来,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学生年纪尚小,学识浅薄,只怕……”
周先生摆摆手,打断了他:“学问深浅,不在年岁,而在积累与悟性。你这两年的进益,老夫看在眼里。四书章句已能通晓大义,制艺破题、承题也已初窥门径。此番下场,并非要你一举夺得案首,而是让你去经历一番,见见场面,知道这科场究竟是何光景。如同学泅水,总要先在浅滩试试水温,扑腾几下,方能知深浅,练胆气。”
听了先生这番话,随风心中一定,那股潜藏的好胜与求知欲被点燃了。他再次躬身:“学生听从先生安排,愿意下场一试。”
回到家中,随风将此事告知爹娘。老蔫一听,先是愣了愣,随即那布满风霜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搓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好!好!我儿有志气!去!必须去!”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能去参加官府的考试,那就是天大的体面和机会。
珍鸽则显得更为冷静细致些。她拉着随风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已然褪去不少稚气的脸庞,柔声道:“先生说得在理,去经历一番是好事。莫要有太重负担,只当是去完成先生布置的一篇大文章。考中了,是咱们的造化;不中,你还小,来日方长。”她顿了顿,眼中满是鼓励,“娘信你。”
随风的心里暖融融的,用力点了点头。
既定了要考,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准备。周先生特意为几个要下场的学生开了小灶,重点讲解县试的流程、规矩,以及经义题的破题要诀。珍鸽则忙着为随风准备考试所需的物品:崭新的笔墨,厚实防水的考篮,以及考试那几日耐存放的干粮、点心。老蔫更是将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喝的一小罐好茶叶翻了出来,说要给儿子提神用。
考试前夜,随风洗漱完毕,将明日要穿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他躺在炕上,望着窗纸上朦胧的月光,心中并无多少紧张,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平静。他将明日可能考到的经义题目在脑中过了一遍,又将先生叮嘱的考场注意事项回想了几次,这才渐渐沉入梦乡。
翌日,天还未亮,珍鸽便起身做好了早饭。老蔫特意向酒店告了假,要亲自送儿子去考场。一家三口默默吃了饭,气氛庄重而温馨。
考场设在县学宫外临时搭起的考棚区。天色熹微,这里却已是人声鼎沸。提着考篮的学子们摩肩接踵,有须发花白的老童生,有意气风发的青年,也有像随风这般半大的孩子,由家人陪着,脸上带着或紧张、或兴奋、或茫然的神情。衙役们维持着秩序,呼喝声、叮嘱声、寻找考棚号舍的喧嚷声交织在一起。
老蔫将随风送到入口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风儿,稳住心神,爹在外面等你。”
随风提着沉甸甸的考篮,回头看了爹娘一眼,珍鸽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随着人流,迈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机遇与挑战的辕门。
按照号牌找到自己的考棚,那只是一个仅容一人转身的狭窄席舍,里面只有一桌一凳。随风将考篮放好,研墨铺纸,静待发卷。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压力。
辰时正,鼓声三响,差役开始分发试卷。试卷到手,随风先快速浏览了一遍。题目果然不出周先生所料,主要是《四书》义和试帖诗。他沉下心来,先构思那篇《四书》义,题目出自《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他凝神思索,回想先生讲解的破题之法,须得抓住“讷言”与“敏行”的内在联系,阐述君子重实干、轻浮言的品德。
时间一点点过去,考棚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有考生咳嗽或叹息。随风全神贯注,先在草稿纸上写下大纲,反复推敲修改,自觉满意后,才一字一句,用工整的楷书誊写到正卷上。他年纪小,腕力却稳,字迹清晰端正,毫无潦草之态。
做完经义,稍事休息,吃了点娘亲准备的糕点,又开始攻那首试帖诗。诗题是“春草”,要求五言六韵。他望着考棚外缝隙里透进的一线天光,想起自家小院墙角那几株在春寒中顽强冒头的嫩绿,心中有所触动,略一沉吟,便有了腹稿,笔下流淌出“渐觉韶光转,萋萋满故城。遥看色近无,细察意已生……”的诗句。
待到下午申时,考试结束的梆子声响起,随风恰好将最后一句诗誊写完毕。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检查了一遍卷面,确认没有污损和错漏,这才随着人流交卷出场。
老蔫早已在门外翘首以盼,见到儿子出来,连忙迎上去,接过考篮,急切地问:“风儿,怎么样?题难不难?可都答完了?”
随风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目光清亮,他点了点头:“爹,题都答完了。难易……孩儿也说不好,只是尽力按先生教的去做了。”
老蔫见儿子神色平静,不似考砸了的模样,心下稍安,连声道:“好好,答完了就好!走,回家,你娘肯定备好了饭菜等着呢!”
父子二人穿过渐渐散去的人流,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这第一次试水,无论结果如何,对随风而言,都是一次宝贵的历练。他人生的航船,已经在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县试中,悄然扬起了第一片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