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夜,被无数橘黄色的路灯切割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
秦峰握着方向盘,老旧的桑塔纳在国道上发出不堪重负的颠簸。
副驾驶座上,那块用厚布包裹的混凝土样品静静躺着,粗糙,冰冷,像一块墓碑的碎片。
他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是我。”
“我在省城,有万分紧急的事。”
电话那头的苏清瑶没有追问一个字。
她的聪慧,在沉默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你在哪?”
“城南,静心茶馆。”
“半小时后,二楼,清风阁。”
电话挂断。
秦峰将手机扔回座位,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深,发动机发出愤怒的咆哮。
静心茶馆藏在一条种满梧桐的老街深处,门面古朴,毫不起眼。
秦峰推门而入,一股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混杂着湿冷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没有停留,径直上了二楼。
清风阁的木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苏清瑶站在窗边,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夜风吹起她的长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月下的剪影。
她转过身,省去了一切寒暄。
“我父亲在里面。”
秦峰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苏清瑶会如此直接地将他带到这位省高院副院长的面前。
推开里间的门,一股灼热的茶香涌出。
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端坐于茶台之后。
他没有看秦峰,只是专注地用沸水冲淋着一套紫砂茶具,动作缓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不容侵犯的考究。
他就是苏清瑶的父亲,苏副院长。
他身边的气场,让整个茶室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坐。”
一个字,没有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秦峰在他对面坐下,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轻轻放在了光洁的茶台上。
布包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苏副院长依旧没有看那个布包,他提起紫砂壶,给秦峰面前的闻香杯里,斟满琥珀色的茶汤。
“先喝茶。”
秦峰端起茶杯,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那股暖意却没能驱散他心底的寒气。
他一言不发,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苏副院长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像两柄无形的手术刀,在秦峰的脸上精准地剖析了几秒,随后才落在那脏兮兮的布包上。
“打开。”
秦峰解开布包,露出里面那块结构疏松、颜色诡异的混凝土块。
上面还沾着盘龙山潮湿的泥土,仿佛带着那片土地的控诉。
苏副院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再次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动作优雅,眼神却锐利得可怕。
“你想用这个,做什么?”
他问的,不是这东西是什么。
而是他的目的。
这一问,直指人心。
秦峰挺直了背脊,迎着那审视的目光。
“我想用它,保住一个国家级试点的未来。”
他没有提马彪,没有提华通集团,更没有提那个高高在上的陆承。
在这样的存在面前,提那些名字,只会拉低自己的格局。
苏副院长放下茶杯。
杯底与茶台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响,像法官落下的惊堂木。
“一个试点,值得你用这种方式去冒险?”
“盘龙县的试点,核心是‘试验’。”
秦峰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试验新的发展模式,更要试验新的规则秩序。”
“如果连最基础的工程质量都保证不了,如果规则从一开始就被人肆意践踏,那这个试点,根就是烂的。”
“它未来所有的成果,都将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毫无意义。”
苏副院长久久没有说话。
茶室里,只有墙上红木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仿佛在丈量着秦峰的命运。
许久,他才重新开口,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可的赞许。
“你需要的,不能是一份简单的材料检测报告。”
秦峰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需要一份可以在任何法庭上,作为直接证据,让对方无从辩驳的司法鉴定书。”
“并且,这份鉴定书的每一个程序,从取样到封存,再到鉴定,全程都要经过公证。”
苏副院长拿起桌上的私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老张,是我。”
“我有个晚辈,手里有一份工程样品,需要做个鉴定。”
“对,最权威,最无法质疑的那种。”
“委托人信息保密,所有流程,严格按照‘诉前证据保全’的最高标准来。你,亲自盯着。”
挂断电话,他拿笔写下一个地址,推到秦峰面前。
“去吧。”
他看着秦峰,眼神深邃。
“记住,你现在拿到的,是一把剑。”
“什么时候出鞘,怎么出鞘,伤谁,不伤谁,你自己想清楚。”
秦峰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条,入手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站起身,对着苏副院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有些恩情,无需言谢。
走出茶馆,苏清瑶正靠在车边等他,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
“我送你。”
秦峰没有拒绝。
鉴定中心灯火通明,那位被称为“老张”的鉴定专家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神态严谨得如同正在拆解一枚炸弹。
取样,粉碎,化学分析,物理强度测试。
每一个步骤,都有公证人员在旁摄像记录。
秦峰和苏清瑶在休息室里等了整整三个小时。
凌晨四点,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送到了秦峰手中。
报告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只有冰冷的数据。
水泥标号严重不足,混杂大量不合规粉煤灰。
砂石配比严重失调,含泥量超标数倍。
结论只有一行字:该样品不符合国家公路建设强制标准的任何一条。
报告的最后一页,盖着两个鲜红的、如同烙印的印章。
一个是“省城第三方司法鉴定中心”的公章。
另一个是“省公证处”的公证专用章。
这份报告,一旦出现在法庭上,马彪面临的将不是违约赔偿。
而是“重大工程安全事故罪”的刑事指控。
这把剑,比秦峰想象的,还要锋利。
返回盘龙县的路上,东方已现鱼肚白。
秦峰将那份报告锁进了办公室最里面的保险柜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工地上,马彪的施工队在华通集团的催促下,进度一日千里。
一车又一车的建筑垃圾,被搅拌,被浇筑,被深埋进盘龙山的地底,变成一条通往地狱的公路。
王老三的监督小组,每天都会交上来一本写满记录的本子,和一卷卷拍满罪证的胶卷。
高明很满意。
他在指挥部的办公室里,用卫星电话向远在长三角的陆承汇报。
“陆少,一切顺利。”
“工程进度已完成百分之三十,比预想快得多。”
“秦峰那帮人,就会搞些村民监督的小动作,不痛不痒,理想主义者,成不了事。”
电话那头的陆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他眼中,被发配到穷山恶水的秦峰,不过是牢笼里最后的嘶吼,掀不起半点风浪。
盘龙县,进入了雨季。
空气湿漉漉的,山里终日弥漫着不散的雾气。
秦峰看着指挥部墙上挂着的天气预报图,上面一条刺眼的红色曲线显示,三天后,将有一场特大暴雨。
他走到韩雪的办公室。
“鱼养肥了,天时也有了。”
“该收网了。”
当天下午,秦峰把王老三叫到办公室。
他交给王老三一个特殊的任务。
“三哥,立刻组织二十个最信得过的民兵,带上铁锹和麻袋。”
“去一号公路K7+300那段山坡下面。”
“就地,进行防汛演习。”
王老三愣住了。
“演习?秦主任,演习啥?”
秦峰指着地图上的那个点,眼神冰冷。
“演练山体滑坡时,如何自救。”
“记住,人可以轮流歇,但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那个位置。”
三天后,暴雨如期而至。
黄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上,发出炒豆子般的爆响。
电闪雷鸣,整个天空都被撕开一道道惨白的口子,仿佛末日降临。
秦峰和韩雪站在指挥部的窗前,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里,模糊不清。
深夜。
秦峰的手机发出尖锐的嘶鸣。
是王老三。
电话那头的声音,混杂着狂风暴雨的呼啸,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秦主任!塌了!”
“跟你算得一模一样!K7+300那段,刚修好的路基,被大雨一冲,全他妈塌了!”
“豆腐渣一样!哗啦一下就下来了!幸亏我们的人提前五分钟撤到了安全地带!”
秦峰挂断电话。
他对身旁神情凝重的韩雪说。
“韩司长。”
“天亮之后,该我们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