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离开后，办公室里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与园区固有的消毒水、电子元件和隐约的焦躁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怪异氛围。“林默”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直到确认门外再无任何动静，他才缓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看似在休息，实则意识沉入脑海深处。
“分析目标：苏奇督之女，梅。评估其行为动机、潜在价值与风险。”他在心中对那个冰冷的、寄居在他意识中的存在发出指令。
短暂的静默后，一段毫无感情波动的信息流直接映入他的思维：
【目标分析中……】
【行为观察：主动接触（两次），话题涉及技术伦理，表达对园区现状的厌恶与个人困境，尝试建立非官方沟通渠道（赠书）。情绪表现：迷茫、挣扎、痛苦、孤立无援。部分表现符合应激心理反应模式。】
【动机推测：】
【1. 真实性较高（78.5%）：目标处于价值观与所处环境严重冲突阶段，认知失调，寻求外部理解与支持，试图寻找道德慰藉或出路。对宿主“技术专家”身份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性投射。】
【2. 伪装性存在（21.5%）：受苏奇督或其他势力指使，进行忠诚度测试或诱捕。但行为模式中存在非效率化、情绪化特征，与标准诱饵行动模式吻合度较低。】
【潜在价值：】
【* 信息源：可能提供关于苏奇督非公开行程、人际关系、内部派系矛盾、乃至核心犯罪网络的部分信息。】
【* 身份掩护：利用其身份，可一定程度上规避常规审查，接近特定区域或人员。】
【* 心理突破口：通过影响目标，可能间接对苏奇督造成干扰或获取其弱点信息。】
【风险评估：极高。】
【* 身份敏感性：目标为关键人物直系亲属，任何异常接触都将触发最高级别警觉。】
【* 不可控性：目标情绪不稳定，缺乏专业训练，行动难以预测，易导致计划暴露。】
【* 连锁反应：若为陷阱，直接导致宿主身份暴露，清除程序启动。若为真实，关系处理不当亦可能引火烧身。】
【综合建议：目标情感可被有限度利用，但存在极高风险。建议保持距离，进行远距离、被动观察。如确需接触，需制定严格安全协议，确保单线、无痕、信息可控。接触优先级：低。】
系统的分析冷静到残酷，将梅剖解成一个个概率、价值与风险的冰冷数字。那78.5%的真实性，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在“林默”冰封的心湖上，未能激起波澜，却留下一个难以忽视的印记。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紧闭的抽屉上，那本《技术的追问》就躺在里面。一本探讨技术本质与人类命运的书，出现在这个将技术用于诈骗、监控和活体剥夺的法外之地，本身就是最大的讽刺，也透露出赠书者内心何等的荒芜与求索。
“有限度利用……”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利用一个看似纯真、深陷痛苦的少女？这与他内心深处某些尚未完全磨灭的东西产生尖锐的摩擦。但系统的风险评估又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他任何一丝不必要的仁慈，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想起梅那句带着哭腔的质问：“林工，你觉得他们是‘人才’吗？”
当时他无法回答。但现在，在绝对的寂静中，一个答案在他心中清晰无比：他们是人才，是适应了这个黑暗丛林法则的“人才”，是人性在极端扭曲环境下结出的恶之果。而他自己，为了生存和任务，也必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甚至要做得更“好”。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严格按照系统的建议，采取了彻底的回避策略。他减少了不必要的外出，即便在园区内遇到梅，也仅是礼节性、疏离地点头致意，不给对方任何开启对话的机会。梅似乎也接收到了他的冷淡信号，眼神中的期待渐渐熄灭，重新变回那个安静、带着一丝忧郁的模糊身影。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林默”被苏奇督召见。不是去那间奢华的办公室，而是去了园区西北角，一个相对偏僻的仓库区。苏奇督穿着一身宽松的练功服，正在仓库外的空地上打着一种不知名的拳法，动作缓慢却带着一股凝练的力量感。梭温如同影子般站在不远处。
“老板。”“林默”走近，恭敬地站立一旁。
苏奇督没有立刻停下，直到一套拳法打完，缓缓收势，接过梭温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才看向“林默”，脸上带着看似随和的笑容：“林工，这几天忙什么呢？”
“主要是‘天网’几个子系统的日志分析，还有新设备接入的稳定性测试。”“林默”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辛苦。”苏奇督点点头，踱步到仓库大门前。这间仓库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金属大门上锈迹斑斑，却安装了最新型号的虹膜和指纹双重认证锁。“我这里有个小玩意儿，最近不太灵光，林工你是专家，帮我看一眼？”
梭温上前，熟练地打开门锁。沉重的金属门滑开，一股混合着机油、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内部空间很大，却并不空旷。里面堆放着不少用防尘布遮盖的物件，形状各异，大小不一。角落里有几个金属架子，上面摆放的不是工具或零件，而是一些看起来颇具年代感的瓷器、青铜器，甚至还有几幅卷轴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仓库中央，那里停放着一辆保养得极好的老式黑色轿车，线条硬朗，充满力量感。
“一点个人爱好，”苏奇督拍了拍轿车的引擎盖，发出沉闷的响声，“老了，就喜欢摆弄些旧东西。这边来。”
他引着“林默”绕过轿车，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工作台。工作台上同样盖着防尘布，苏奇督伸手将其揭开。
下面是一套复杂的电子设备，主体是一个半人高的金属机柜，连接着多个屏幕、控制面板和一个机械臂。机柜侧面有一个模糊的激光蚀刻标志，似乎被刻意磨损过，但隐约能看出曾经属于某个知名的工业机器人公司。
“这是早些年弄来的一套工业机器人教学平台，偶尔拿来解闷。”苏奇督随意地说道，指了指屏幕上一片红色的错误日志，“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就启动不了自检程序了。找过外面的人看，说是核心控制板可能坏了，配件难找。林工，你瞧瞧？”
“林默”目光微凝。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教学平台”。虽然部分外部标识被去除，但其结构、接口和残留的模块，都指向更高精度的应用领域，甚至可能经过非法改装。苏奇督让他修这个，是单纯的物尽其用，还是又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
“我主要专精网络和安防，这种硬件集成系统，未必在行。”“林默”没有立刻上手，谨慎地表示。
“没关系，看看就好。修不好也不怪你。”苏奇督笑得很大度，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林默”不再推辞，上前一步，接通了设备电源。指示灯零星亮起几个，主屏幕闪烁了几下，依旧被错误信息占据。他打开机柜侧板，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缆和板卡。灰尘不多，显然近期被擦拭过，但也可能是为了消除某些痕迹。
他仔细检查着板卡接口、电源模块，测量了几个关键节点的电压。动作专业而专注，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技术问题中。苏奇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不是电源问题。”“林默”放下万用表，指向一块位于核心位置、带有多个处理器和存储芯片的板卡，“可能是这块主控板上的某个固件模块崩溃，或者……物理损坏。”他刻意说得保守。
“能修吗？”苏奇督问。
“需要同型号板卡替换，或者找到固件源文件尝试重刷。后者风险很大，可能导致设备彻底锁死。”“林默”回答，“我可以尝试在旧货市场或特定论坛查找一下配件信息，但需要时间。”
“嗯，不急。”苏奇督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也没表现出失望。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闲聊：“听说……前几天梅去找过你？”
来了。“林默”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困惑：“是。梅小姐似乎……对技术伦理问题有些兴趣，问了些比较抽象的问题。还送了本书给我。”他主动提及赠书，以示坦荡。
“哦？什么书？”苏奇督颇有兴趣地问。
“《技术的追问》，一本外文社会学着作。”“林默”苦笑了一下，“说实话，老板，我这人只会搞实际的技术，那种深奥的理论，实在看不懂，翻了几页就搁置了。”
苏奇督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林默”的肩膀：“正常！正常！我那女儿，从小就喜欢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跟我说什么要用技术造福人类，呵……这世道，技术不就是工具吗？用来赚钱，用来保护自己，就是最大的‘造福’！”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粗粝的理所当然。
“林默”附和着扯了扯嘴角：“老板高见。”
“她没跟你说什么别的吧？比如……抱怨我这里不好，或者……一些奇怪的话？”苏奇督收起笑容，语气依旧随意，但眼神锐利如鹰。
“林默”摇头，表情坦然：“梅小姐只是问了问技术伦理，然后说觉得园区里的一些人……不算‘人才’。我当时提醒她，这话不太合适在园区里说。之后她就离开了。”他将梅那句关键的抱怨，以一种“不懂事小女孩发言”的方式转述了出来，既没有隐瞒，也没有强调。
苏奇督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恼怒，又像是某种无可奈何。“这孩子……就是被她母亲留下的那些书教坏了！总以为世界非黑即白。”他哼了一声，摆摆手，“好了，不说她了。这设备的事，林工你费心留意一下。修不好也没关系。”
“明白，老板。”“林默”恭敬应道。
从仓库出来，阳光有些刺眼。“林默”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背后那道目光的消失。刚才的对话，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他成功地将梅的接触淡化成了“小女孩的不切实际”，并且没有引起苏奇督明显的怀疑。但那套待修的设备，以及苏奇督最后关于梅的那几句问话，都像是一根根细线，在他周围悄然收紧。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再次唤出系统。
“记录：已按建议进行远距离观察。目标‘梅’之父苏奇督今日进行试探，涉及技术能力（维修特定设备）及与梅的接触情况。应对方案已执行。请求更新风险评估。”
系统短暂的沉寂后，反馈而来：
【记录已更新。宿主应对符合风险控制原则。苏奇督试探行为，概率基于对宿主技术能力的持续评估（85%），及对目标‘梅’异常行为的常规监控反馈（15%）。风险等级维持‘极高’不变。建议：维持现有策略，对目标‘梅’持续观察，优先解决苏奇督交付的技术任务，提升信任等级。】
提升信任等级……“林默”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KK园区那标志性的了望塔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这个魔窟里，获取信任的方式，就是变得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有效率，更冷酷。
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那套老旧工业机器人控制板的配件信息，同时，分出一部分心神，思考着如何利用园区现有的资源，或许能“修复”或者至少让那台设备“动起来”。这是一场考试，他必须通过。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屏幕闪烁中流逝。傍晚时分，就在他整理好初步的配件搜寻方案时，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内部分机号。
“林默”心中一动，拿起听筒：“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紧张的女声：“是……是我，梅。”
“林默”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系统的警告声仿佛在耳边回响。【风险等级：极高】。
“梅小姐，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我看到你在帮我父亲修那个旧机器人？”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那个东西……很旧了，而且……”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嗯，老板交代的任务。”“林默”简短地回答，不给对话延伸的空间。
“我知道可能有点冒昧，”梅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但是……如果你需要里面的某些历史操作日志或者底层驱动代码，也许……我房间里有几本他早些年丢在那里的技术手册和备份光盘，是关于类似设备的。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技术手册？备份光盘？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如果真有这些东西，他修复甚至深度了解那套设备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这会是又一个陷阱吗？用他急需的技术资料作为诱饵？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回答：“谢谢梅小姐好意。不过，老板已经安排我在寻找配件了。就不麻烦您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久到“林默”以为她已经挂了。终于，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拒绝后的失落和自嘲：“哦……好吧。对不起，打扰你了，林工。”
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林默”缓缓放下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久久未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拒绝了。按照系统的建议，规避了最高风险。他保护了自己和任务的安全。
但为什么，听着梅那最后一声失落的“对不起”，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火星，仿佛被泼上了一瓢冷水，没有熄灭，反而激起了一片弥漫的、带着栀子花气息的冰雾？
他清楚地知道，梅提供的可能不仅仅是技术资料，更是一个明确的、再次伸出的橄榄枝。而他，亲手将其推开。
【接触已终止。风险暂时降低。】系统冷冰冰地确认。
“林默”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是的，风险降低了。但他似乎，也将某个可能打开局面的机会，关在了门外。在这个黑暗的棋局里，他放弃了一颗位置微妙、可能带来奇效的棋子。
这究竟是最正确的选择，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退缩？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片人性的灰色地带，每一步选择，都重若千钧，并且，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