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之耳”观测平台上,那由陈思邈祖母一句“筋”、“骨”、“气”点化的狂热工作氛围持续发酵。科学家们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抛弃了繁复的传统模型,将探测器捕捉到的琥珀色光丝网络动态数据,一股脑儿地导入基于苗绣纹样拓扑规则库改良的“宇宙编织模型”中。
屏幕上,原本抽象冰冷的引力波数据流和空间曲率图,开始被一种全新的、充满生命韵律的动态结构图所取代。
流动的“线”(筋)被勾勒出来,关键的缠绕节点(骨)被标亮,能量与信息的流动方向(气)被赋予了可视化的色彩。整个光丝网络的形成、捕捉、隐退过程,在“编织模型”的解析下,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逻辑,仿佛在观看一部宇宙级织锦的延时摄影。
“通了!老大!模型拟合度超过85%!”张锐兴奋地拍着控制台,屏幕上,代表模型预测的光丝轨迹(蓝色)与实际捕捉到的轨迹(琥珀色)几乎完美重合,“‘起针点’在……在船底座那片‘虚无’的中心区域!‘收针法’……天啊,是一种嵌套螺旋回环!核心图案……还在解析,但结构稳定性超乎想象!”
陈思邈紧盯着屏幕上那被模型完美复现的光丝编织过程,眼中精光闪烁。这模型不仅验证了祖母朴素的智慧,更打开了一扇理解那“宇宙渔夫”运作方式的窗口。
但一个新的、更宏大的疑问也随之而来:这种编织,这种“收破烂”的行为,是孤立的吗?它在宇宙的尺度上,意味着什么?
“张锐,”陈思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探索深渊的决心,“调转‘深空之耳’!暂时放下船底座!给我对准……仙女座星系的核心!”
“仙女座?”张锐一愣,“老大,那里离我们二百多万光年!而且……那里有什么?”
仙女座星系是离银河系最近的大型星系,其核心区域被认为存在一个超大质量黑洞,但并非观测重点。
“有‘化石’!”陈思邈斩钉截铁,“还记得我们最初捕捉到的那组规律性引力波脉冲吗?那个像宇宙心跳的信号?它来自仙女座核心,一个理论上早已‘死亡’的区域!用我们新建立的‘编织模型’,去解析那些‘化石脉冲’!看看它们……是不是某种更古老的‘编织’痕迹?看看这宇宙的‘呼吸’,到底……持续了多久?”
这个指令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仙女座的脉冲信号,是他们“宇宙脉动”理论最初的基石,但一直难以深入解析。现在,拥有了解读“编织语言”的新钥匙,或许能解开这个终极谜团!
“深空之耳”巨大的“锅盖”在磁场驱动下,发出沉闷的机械转动声,缓缓改变了方向,对准了遥远的仙女座星系。运算资源再次被压榨到极限,新的数据洪流涌入“编织模型”。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李明哲站在陈思邈身后,看着屏幕上代表仙女座星系的亮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感。
二百多万光年……
人类发射的探测器至今未能离开太阳系,而此刻,他们却在尝试聆听一个遥远星系核心在亿万年前发出的“心跳”。
“出来了!老大!模型解析结果出来了!”张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颤抖。
主屏幕上,代表仙女座核心化石脉冲的数据流,被“宇宙编织模型”成功解码、重构。展现出来的,不再是一组简单的脉冲信号,而是一幅……无比恢弘、无比古老、也无比衰败的“编织图景”!
那是由无数暗淡、近乎熄灭的琥珀色光丝构成的、一个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宇宙级编织结构的“残骸”!其规模远超船底座那个“网兜”千万倍!它像一个垂死巨人的血管网络,覆盖了整个仙女座星系的核心区域,结构依稀还能看出“筋”、“骨”、“气”的脉络,但大部分“线”已经断裂、消散,“骨”节点黯淡无光,“气”的流动几乎停滞。只有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引力波脉冲,恍若巨人最后的心跳,还在从这巨大残骸的深处顽强地发出。
模型开始分析这残骸结构的“编织”时间轴。屏幕上,代表时间的光标飞速倒流,数字疯狂跳动:一百万年前…一千万年前…一亿年前…五亿年前…最终,光标停住了。
旁边跳出一个让整个观测平台瞬间陷入死寂的数字:起始时间点:-2,000,000,000 年(负二十亿年)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仪器运行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
二十亿年!恐龙在地球上称王称霸是什么时候?大约两亿年前。它们灭绝于六千五百万年前。而这个覆盖仙女座星系核心的、垂死的宇宙编织结构,它开始“编织”、开始“呼吸”的时间点,是恐龙诞生之前十倍之久的……
二十亿年前!
张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头,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屏幕上那令人绝望的时间数字,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二……二十亿年……?恐龙……恐龙在地球上撒欢的时候……这个巨人……这个宇宙的编织者……它就已经在……在‘吸气’了?它这一口气……吸了二十亿年……还没吸完?那我们……我们人类……算什么?”
他猛地抱住头,声音带着崩溃的边缘的哭腔,像是在质问冰冷的宇宙:“我们连……连它一个喷嚏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都算不上吧?!”
巨大的无力感和渺小感,好像宇宙深寒的冰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琼斯博士脸色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胸前的十字架吊坠。其他科学家们也都呆若木鸡,被这超越想象的时间尺度彻底震撼。
二十亿年!人类文明史才多少年?
有记载的不过几千年!在这宇宙尺度的呼吸面前,人类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战争、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科技辉煌,都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滴水,宇宙巨兽呼吸间的一粒微尘。
李明哲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经历过生死,直面过战争,本以为早已看透生命的脆弱与短暂。但此刻,在这二十亿年的“叹息”面前,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宇宙面前的渺小与短暂,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寂和渺小感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一个平静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是陈思邈。
他没有看失魂落魄的张锐,也没有看震惊的琼斯,他的目光越过主屏幕上那代表二十亿年时光的数字,越过仙女座星系那垂死的编织残骸,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落在了更遥远的未知之处。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轻轻擦拭着胸前的太极挂坠,那动作沉稳而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是的,二十亿年。”
陈思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像投入冰水中的一块温玉,“在它面前,我们确实渺小如尘埃,短暂如朝露。”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平台上每一张或茫然、或恐惧、或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主屏幕上那微弱却依旧顽强闪烁的“化石脉冲”上。他的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历经震撼后更加澄澈的坚定和……
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但是,”陈思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他停止了擦拭太极挂坠的动作,将手掌轻轻按在冰冷的控制台上,仿佛要感受那来自二十亿年前的微弱脉动,“就在此刻——我们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