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陈九陵已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然踏入了那片诡异的秘库深处。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低温,而是一种直透神魂的森然。
四周墙壁上,无数婴儿拳头大小的金色茧状凸起密密麻麻,仿佛一片倒悬的黄金蛹林。
空气中,那细微的嗡鸣声陡然清晰,像是亿万只无形小虫在振翅,钻入耳膜,搅动着人的思绪。
苏绾雪白的指尖下意识地轻抚过一面石壁,那冰冷而略带粘腻的触感让她脸色骤变,猛地缩回手,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这些……这些不是装饰……是活的!它们在听我们说话!”
她的声音仿佛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道虚幻如烟的身影,那被莫问机炼化为器灵的回声婢,悄无声息地飘至不远处一面光滑如镜的石壁前,用与苏绾一模一样的声调,空洞地重复道:“它们在听我们说话。”
刹那间,仿佛一声无形的号令,离陈九陵最近的一只金色“时蛊蛹”应声爆裂!
没有巨响,没有冲击,只有一片死寂。
整个世界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声音与色彩,凝固在一片灰白之中。
空气中的尘埃静止,苏绾脸上的惊骇定格,连那嗡鸣都化作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
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凝滞了整整三秒!
陈九陵的心脏却在这绝对的静止中狂跳如雷!
他的身体动不了,但他的思维,他的战斗本能,却在这三秒内被无限拉长。
一个模糊的幻影,一个手持利刃的古代刺客,正在他脑海中成型,即将从他左侧的阴影中暴起发难!
这是预知?不,比预知更诡异!这是一种被强行灌输的“结果”!
三秒结束的瞬间,世界恢复流转。
几乎在幻影凝实成形的一刹那,陈九陵手中的转轮枪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电,不偏不倚地刺向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阴影!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刚刚凝聚成形的刺客幻影,其胸膛正好撞上了陈九陵的枪尖,连一个完整的动作都未做出,便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一击得手,陈九陵心头非但没有半分轻松,反而警兆大作,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天灵盖。
这诡异的力量,不是预判,而是强制执行!
它先让你看到“果”,再让“因”发生,任何反抗似乎都只是在完成它写好的剧本!
来不及细想,两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穿过这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蛊蛹回廊,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宏伟的地下环形石台呈现眼前。
此地,便是镜渊的核心。
九面巨大无比的古朴铜镜,呈环形阵列,将石台中央团团围住。
每一面镜子都光可鉴人,却又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景象,仿佛九个通往不同世界的入口。
而在九镜环绕的中心,一面更加奇特的镜子静静悬浮——它通体漆黑,不反光,不映物,仿佛一个吞噬一切的虚空黑洞。
这,便是无影之镜。
只有当人真正站定在它面前时,才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仿佛从九镜之中同时响起,在整个空间回荡:“镜渊试炼,问心无悔。唯有‘真心不悔’者,方可击碎真镜,得见真途。”
“真心不悔?”陈九陵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眼中尽是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嘲弄与不屑,“我陈九陵自北境从军,大小战役三百余场,亲手斩杀三千一百二十六人。你告诉我,哪一个,是带着真心杀的?”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种虚伪考验的蔑视。
然而,苏绾却忽然上前一步,将一支不知从何处摸出的炭笔,坚定地塞入他那只布满老茧和新伤的手中。
她的眼神清澈而执着,直视着他:“可你记得每一个名字。”
陈九陵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瞳孔骤缩。
他怔住了。
那冰冷的数字背后,无数张面孔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在黑水城下为他挡下致命一箭,笑着说“将军,值了”的亲兵;在千里冰原上执行侦察任务,被发现时已冻成冰雕,手中还死死攥着情报的斥候;甚至那个被他亲手斩于阵前,曾与他称兄道弟的叛将,临死前那复杂而解脱的眼神……
每一个,他都记得。无一人被遗忘。
这不是荣耀的功勋,而是刻骨铭心的烙印,是他背负前行的沉重枷锁。
他握紧了手中的炭笔,那粗糙的触感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用冷硬和杀戮筑起的外壳。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环形镜阵。
在他踏上石台的一瞬间,九面古镜齐齐震动,镜面光华流转,如沸腾的水银。
这一次,镜中浮现的幻象不再是血腥的过去,而是……一个无比辉煌,却又让他遍体生寒的未来!
幻象中,他身穿九爪龙袍,头戴平天冠,赫然坐于金銮殿的至尊皇位之上。
睥睨天下,威加四海。
而他的脚下,苏绾、贺兰昭、灰烬使……所有他珍视的、并肩作战的伙伴,竟无一例外地戴着沉重的枷锁,神情麻木地跪伏在地,成了他皇权的点缀。
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仿佛恶魔的低语:“看到了吗?这本该属于你的江山,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只要你改写那一夜……只要你回到镇北军覆灭的那一夜,救下他们,再顺势登高一呼,天下便尽归你手。江山可归,美人可得,再无遗憾。”
陈九陵的眼神,在看到苏绾戴上枷锁的那一刻,便已骤然冰冷到极点。
那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暴怒与杀意。
“我是将军,不是皇帝。”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重如山岳。
话音落,他毫无征兆地拧腰合胯,一记蕴含着滔天怒火的直拳,悍然砸向离他最近的一面幻镜!
“轰!”
镜面应声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
然而,一股磅礴无匹的无形之力却从镜中反弹而出,狠狠轰在他的胸口。
陈九陵闷哼一声,整个人如遭重锤,被凌空弹飞出去,重重摔落在石台边缘。
与此同时,四周墙壁上的时蛊蛹仿佛受到了刺激,接二连三地疯狂爆裂!
一时间,整个镜渊的时间彻底紊乱。
空气中出现了无数道扭曲的波纹,陈九陵的视线开始撕裂、重叠。
他竟在同一瞬间,看到了两个自己!
一个自己,正从地上挣扎爬起,准备再次冲向幻境;而另一个自己,却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挥舞的拳头竟是直直地打向他身后试图搀扶他的苏绾!
“不——!”
千钧一发之际,大脑的混乱与身体的失控让他几乎绝望。
也就在这一刻,他被弹飞时撑地的右手掌心,猛地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那是镇北军统帅令的烙印!
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唯一保留下来的,源于另一个时空的肉体痕迹!
“意念回溯·共感”——这源于他灵魂深处,从未被真正激活过的天赋,在此时空极度紊乱的刺激下,骤然发动!
刹那间,陈九陵的感知被无限拔高,超越了眼前的幻象,穿透了时间的迷雾。
他清晰地“看”到了未来某一刻的惊天之景:他的师父莫问机,集齐了传说中的九具时空之棺,在某个未知的时空交汇节点,以自爆魂魄为代价,发动了惊天动地的逆转仪式,试图强行逆转历史,回到镇北军覆灭的那一夜!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救赎,而是毁灭。
仪式的失败引发了恐怖的连锁崩塌,整个大楚王朝所在的时间线,如同一幅被点燃的画卷,从那个节点开始,寸寸化为虚无!
阻止这一切的关键,不在于武力,不在于击败谁。
而在于——“不改”。
一个真正的将军,从不靠逃避来换取胜利,更不会用篡改命运来抚平伤痕!
责任,就是背负着所有的死亡和过错,继续走下去!
陈九陵猛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错乱的记忆和疯狂的幻象在识海中肆虐冲撞,他却如怒海中的礁石,牢牢守住心中那一点刚刚获得的清明。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两行清泪,已不受控制地划过他饱经风霜的脸庞。
“师父……你错了。”
他缓缓站起身,无视了周围摇摇欲坠的幻象,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中央那面吞噬一切光线的无影之镜。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悲凉与释然。
“你以为,改了那一夜,就能赎罪。可你忘了……那一夜死去的人,他们的命,他们的牺牲,不是让你拿来跟老天爷交易的筹码!”
话音落定,他已站在无影之镜前。
镜中,清晰地映出了他泪流满面的脸。
他缓缓抬起拳头,一拳轰出。
这一拳,没有引动任何武意,没有调动一丝战魂,甚至没有用上多少力气。
有的,只是一位将军对过往的承担,一腔不甘被命运玩弄的热血,和对那份沉重责任的……全然接纳。
“轰——!!!”
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响。
那面坚不可摧的无影之镜,竟在他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拳下,轰然碎裂!
无数漆黑的碎片倒卷而回,没入虚空。
整个秘库开始剧烈地摇晃,头顶的巨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地落下尘土与碎石。
九面古镜瞬间黯淡,失去了所有光华。
随着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真镜破碎后露出的石壁上,一扇尘封的暗门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座孤零零的石台。
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温润的玉符,上面用古老的篆文,清晰地刻着四个字——九棺归位。
千里之外,某处隐秘之地,莫问机那志得意满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秘库的震动愈发剧烈,巨大的石块开始从穹顶砸落,这片时空扭曲之地,正在走向彻底的崩塌。
陈九陵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枚玉符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它。
那四个字,像是有着无穷的魔力,牵引着他全部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