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旱情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京畿之地又起波澜。并非刀兵之祸，亦非政争喧嚣，而是一场更为隐秘、却同样致命的威胁——时疫。春夏之交，气候反常，京师内外，尤其是南城漕工聚居、卫生条件堪忧之地，开始出现发热、呕吐、泻泄之症，继而蔓延，人心惶惶。太医院倾巢而出，汤药施了一拨又一拨，却收效甚微，死亡人数日渐攀升。
紫禁城虽高墙深垒，却也难阻这无孔不入的恐慌。嘉靖帝虽沉迷炼丹修仙，追求个人长生，却也深知瘟疫若失控，于国本大有害处，更恐污了他“圣天子百灵呵护”的名声。一连数日，太医院院使被叫到乾清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禀“时气乖戾，药石罔效”，换来皇帝更大的怒火。
值此之际，小满刚从陕西风尘仆仆地回京复命。踏入户部衙署，尚未歇口气，便感受到了这股弥漫全城的压抑气氛。陈实第一时间向他汇报了疫情，面色凝重：“大人，情况不妙。南城几个坊区几乎十室九病，棺材铺都卖空了。太医院那帮老爷们，还在用几百年前的老方子，什么辟邪符、圣水散，根本不管用！”
小满眉头紧锁。瘟疫…这是古代社会最无力应对的灾难之一。他没有神奇的抗生素，但有些东西，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认知。
是夜，他再次打开了那台能量已如风中残烛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昏暗，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耗能巨大的程序，只是调取了一些最基本的图片资料——细菌、病毒的电子显微镜照片（黑白模式以节省能量），以及一些关于微生物与疾病关系的极简文字说明。
他无法复制出真正的显微镜，但他可以引导。
次日，小满并未直接去太医院，而是先去了文思院。他找来最好的琉璃匠，要求其以最快速度，打磨出数片尽可能平坦、纯净、中间略厚边缘极薄的小圆琉璃片。同时，他让匠人用细银丝拗制出小小的支架。
“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新的镜鉴？”匠人不解。 “算是吧。”小满颔首，“一种…能让人看到‘小’世界的镜鉴。”
带着这些粗糙的元件和一罐蒸馏过的清水，小满来到了焦头烂额的太医院。院使和一众太医听闻“善造奇器”的黄侍郎来了，虽不明所以，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将其迎入。
院内药气弥漫，气氛沉重。小满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院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他拿出那些琉璃片和银丝支架。
“诸位先生，近日时疫流行，本官听闻多有外伤者，即便伤口细微，亦易红肿溃烂，高热不退，乃至不治。可是如此？”小满开门见山。
一位专治金疮痈疽的老太医立刻点头，愁容满面：“正是！尤为邪门！往往清创敷药皆按古法，然则…然则仿佛有无形秽气侵入，药石难达其微！莫非真是‘疠气’入体，非人力可抗？” 古人将瘟疫归咎于虚无缥缈的“疠气”或“鬼神作祟”。
“或许并非‘疠气’，而是…‘微粒’。”小满缓缓道。 “微粒？”众太医茫然。
小满不再多言。他取来一片极其锋利的全新小银刀，在烛火上灼烧片刻，然后…竟然在自己的指尖上轻轻一划！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大人！”太医们惊呼。
小满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挤出一滴血，滴在一片极薄的琉璃片上，轻轻盖上另一片（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压片标本）。然后，他将一滴清澈的蒸馏水，滴在一片中间厚、边缘薄的凸透镜状琉璃片中央（水滴作为透镜），将其固定在银丝支架上。下方放置那滴血的玻片，上方再覆一片琉璃以稳定水滴透镜。
一个简陋到极致的、利用水滴折射原理的放大装置，完成了。
“诸位请看。”小满将这套装置对准窗外光线，示意一位太医凑近那水滴透镜观看。
那太医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起初一片模糊，他调整了一下距离和角度…
突然！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剧震，如同被雷击中一般，连退两步，脸上血色尽褪，指着那装置，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院判？您看到了什么？”院使和其他太医大惊失色。
那刘院判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颤声道：“…血！那血里…有东西！无数…无数小虫！在动！在游！密密麻麻！！”他的声音充满了极大的惊骇和恐惧，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其他太医闻言，更是骇然，纷纷抢着上前观看。每一个看过的人，反应都如出一辙：震惊、恐惧、难以置信！他们透过那晶莹的水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完全超乎想象的世界——原本以为纯净的血液中，竟然充斥着无数细小的、形态各异的“微粒”（主要是红细胞、白细胞，或许还有不慎带入的细菌），有些还在微微颤动！
“此…此乃何物？！”院使声音发颤。
“此即本官所说之‘微粒’。”小满声音沉静，开始了他精心准备的“科普”，“或称‘疫气微粒’。它们无处不在，水、空气、泥土，乃至我等身体内外，皆有其踪迹。大多无害，然其中一些特殊之‘微粒’，若侵入伤口、或随饮食入体，便会滋生作乱，引发红肿热痛，乃至致命之症。此即许多‘时气’、‘疠气’之真相，非为虚妄鬼神，实乃此等‘微粒’为祸！”
他将电脑上看来的微生物知识，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气”、“微粒”、“虫”等概念进行了解释和包装。
太医们听得目瞪口呆，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千百年来，他们习惯于用阴阳五行、风寒暑湿来解释疾病，何曾想过，在肉眼不可见的方寸之间，竟存在着一个如此喧嚣、如此致命的世界！
“故而，”小满拿起那柄灼烧过的小银刀，“寻常清创，或可洗去可见污秽，却难除这些微小‘微粒’。而沸水蒸煮，或烈火灼烧，则可大量杀灭此等害人之‘微粒’！”他指了指烛火和旁边煎药的炉子。
道理一旦点破，便显得如此简单直接！太医们都是聪明人，瞬间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位专治金疮的老太医激动得胡须直抖，“怪不得！古籍亦载‘烫烙止血’、‘沸水沃伤’之土法，时有效验，然不知其所以然！只道是‘以热驱寒’！谬矣！谬矣！实乃是以高热灭杀这些‘微粒’也！”
院使也是眼中精光爆射：“若以此理，那我等所用之针灸金针、手术刀剪、甚至包扎之布帛，若未经高热处理，其上岂不皆可能沾染此等‘疫气微粒’？如此…如此岂不是我等在治病之时，反成了传播疫病之帮凶？！”
想到这个可能，所有太医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院判所言极是。”小满肯定道，“故，欲防此微患，当从此处着手。所有接触伤口之器皿、布帛、乃至医者双手，皆需以沸水反复冲洗，或以烈酒擦拭，或以火焰灼烧。或可称之为…‘消毒’。”
“消毒！好一个消毒！”院使喃喃重复着这个精准而陌生的词汇，仿佛握住了一把通往全新医学世界的钥匙。
无需再多言，太医院这群顶尖的医者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巨大价值。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起来。一套基于“微粒说”的、极其简陋却划时代的“消毒规程”被迅速制定出来：
【一、所有外科器械，使用前必须沸水煮至少半炷香时间，或于烈酒中浸泡，或用火焰灼烧。】 【二、包扎所用布帛，必须沸水煮过，烈日晒干。】 【三、医者处理伤口前，必须以沸水、药皂反复搓洗手部。】 【四、尽量使用银、铜等器皿（小满暗示这些金属可能抑‘微粒’）。】
这些措施，在小满看来原始得可怜，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革命性的进步！
规程立刻在太医院下属的疫病坊和外科诊室推行。起初，自然也有守旧的太医嗤之以鼻，觉得繁琐多余。但当严格按照新法处理的伤员，伤口红肿溃烂、发热身亡的比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时，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数据是最有力的语言。短短半月，太医院记录的外伤及术后“邪毒内陷”（感染）死亡率，从过去的高的惊人，骤降了超过五成！尤其是那些看似轻微的刀伤、擦伤，因得到了及时的“消毒”处理，几乎不再发展为致命的溃烂和败血症！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京师。百姓们虽不懂什么“微粒说”，但他们看得见实实在在的效果！“黄仙师又显灵了！”“给太医院开了天眼！”“以后受了伤，得找用开水烫过刀子的郎中！”
太医们更是将小满奉若神明。那位刘院判激动地对着同僚感叹：“以往我等诊病，如同盲人摸象，揣测阴阳。今得黄侍郎此‘水滴天眼’，竟真能窥见病邪之本源！虽只见其形，未悉其性，然已如暗室得灯，豁然开朗！此非仙术，然胜似仙术！此乃仙师赐予我杏林，开给这凡尘俗世的一道‘天眼’啊！”
“水滴天眼”之名，迅速取代了拗口的“显微镜”，在太医院和民间传开。虽然绝大多数人根本无缘亲眼观看那微观世界，但“消毒”的理念和做法，却借着这股东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开来。
乾清宫内，嘉靖帝听着黄锦汇报太医院的新发现和惊人成效，尤其是那“外伤死亡率骤降五成”的数据，龙颜大悦。
“哦？以水滴为镜，竟能窥见疫气本源？还能据此找到防治之法？好！甚好！”皇帝对一切“玄妙”又“有效”的东西都充满兴趣，“看来黄卿之所学，不仅可用于国计，亦能惠及民生， even 延人性命。此乃大功德！”
他对那“水滴天眼”本身的好奇，甚至超过了疫情的控制。立刻下旨，让文思院仿制更精美的“天眼”，送入宫中，他要亲自观摩那“微粒”世界。
小满得知后，只能暗自苦笑。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没有真正的显微镜，没有细菌学知识，没有抗生素，这点进步脆弱不堪。但星星之火，或许可以燎原。
他更清楚，严世蕃绝不会坐视他的声望再次攀升。医学上的成功，或许会引来对方更疯狂的反扑。他摸了摸袖中那几片粗糙的琉璃片，目光再次投向南方。
陕西的渠该挖通了吧？江南的试点，又到了哪一步？而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代表能量耗尽的红色倒计时，如同悬顶之剑，无声地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