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县试点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尚未平复，京师的暗战却已悄然进入了另一个更为隐秘的维度。严党在朝堂上接连受挫，势力大损，但其盘根错节的网络并未顷刻瓦解，反而如同受伤的毒蛇，将毒牙隐藏得更深，行动更为诡谲难测。严世蕃虽闭门不出，但其府邸却比往日更加忙碌，车马如流水，各色人等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狗急跳墙般的疯狂与焦虑。
小满深知，与这样的对手较量，仅凭公开的政争与技术革新远远不够。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更需要一个绝对可靠、永不遗忘的大脑，来记录、分析、串联起那些散落在阴影角落里的蛛丝马迹，以期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而他那台能量日益枯竭的笔记本电脑，此刻便成了他最为倚重的“情报中枢”。
夜深人静，户部衙署的值房内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小满的房间还亮着昏黄的灯火。窗外寒风呼啸，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小满反锁房门，确认四周无人窥伺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暗格中取出那台冰冷的金属匣子。
屏幕艰难地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凝重的脸庞。他并未进行任何复杂的运算，而是点开了一个最简单、最基础的应用程序——记事本。
苍白的背景上，跳跃着黑色的宋体字。小满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他记录的不是诗词文章，而是一条条冰冷、客观、却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信息：
【永续六年，三月初五。据线报，严世蕃于府中密会江南丝绸巨贾沈万金。沈献东珠一盒，苏绣百匹，另…白银五百两（疑为购买明年江南织造局份额之定金）。在场另有工部郎中赵文华。】 【三月初十。漕运总督府报损漕船三艘，请拨银重修。查，该三艘船实则半月前已私下售予天津卫一私人船帮，所得银两未知去向。经办主事，乃严嵩门生。】 【三月十五。都察院御史钱一本上疏弹劾顺天府尹贪墨，奏疏蹊跷被内阁截留未发。查，钱御史之侄昨日刚被调入盐铁司任职（肥缺）。】 【三月廿二。西山皇陵修缮工程，采买名录中出现‘金丝楠木’百根，报价骇人。核实，实际入库多为普通松木，差价逾万两。督办太监，曾向严府进献过‘生辰纲’。】 ……
每一条记录后面，他都简单地标注了消息来源的可靠性评级（A\/b\/c），以及一些初步的交叉验证线索。没有情绪化的指控，没有夸张的渲染，只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金额这些最基础的要素。然而，正是这种 stripped-down（ stripped-down ）的简洁与客观，使得这些文字凝聚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他深知这台笔记本的脆弱与宝贵，绝不会将其置于任何风险之中。因此，他设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有效的“自动备份”机制。每隔五日，夜深人静时，他会将近期记录的这些“系统日志”关键内容，用最细的硬毫小楷，以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混合了简体字、符号和代号的密码方式，誊抄到一套特制的、薄如蝉翼的竹简上。竹简共九卷，每卷仅巴掌大小，以细绳串联，可卷起藏于袖中或隐秘之处。原始电子记录则在备份完成后即刻加密隐藏。
这一夜，正值“备份”之时。小满刚刚将最新几条关于严党插手边镇军械采购的疑点记录完毕，正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卷起，准备放入一个暗藏机关的铁盒内。
突然！
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野猫踩断枯枝的“咔嚓”声。
小满动作猛地一滞，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的听觉经过刻意训练，远胜常人，那声音…不对劲！不是猫，更像是不小心踩碎了瓦片！
有人！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左手闪电般合上笔记本盖板，右手顺势将刚刚卷好的竹简扫入袖中，同时身体向后一靠，撞倒了椅背，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另一只手则“无意”地将桌案上几份普通的户部公文拂落在地。
“哗啦——”公文散落。
几乎在同一时间，值房窗外对面的屋脊阴影处，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猛地伏低了身体，心脏狂跳！
他是严世蕃耗费重金、通过江湖渠道秘密招揽的“夜枭”之一，轻功极高，擅长潜行窥探。今夜奉命潜入户部衙署，目标就是寻找任何可能对严党不利的文书证据。他刚悄无声息地摸到小满值房对面，试图观察室内情况，却不小心踩松了一片屋瓦！
正当他暗道不好，准备撤离时，却听到了屋内椅子倒地和纸张散落的声音，紧接着是户部黄侍郎似乎带着一丝不悦和疲惫的低语（小满故意发出）：“…真是越发毛手毛脚了…”
听起来像是侍郎大人自己不小心碰倒了东西？黑影心中一缓，好奇心却又被勾了起来。他冒险再次抬起头，借着屋内昏暗的灯火和窗纸的缝隙，向室内窥去。
只见黄侍郎正弯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公文，口中似乎还在喃喃自语抱怨着。而就在那张宽大的书案上，合拢的笔记本电脑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泽！
那是什么东西？黑影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物件。非金非木，光滑无比，大小如一本厚书，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密和诡异。
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就在那奇特物件旁边，摊开着几卷极其微小的竹简！侍郎大人方才似乎正是在观看此物！那竹简之上，似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极其细小的字迹，但他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内容。
就在这时，小满仿佛无意间拾起那几卷小竹简，将其凑到灯下，似乎再次检视了一下，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声音恰好能让窗外听到一丝片段）：“…三月初五…五百两…赵文华…嗯，无误…”
“三月初五”、“五百两”、“赵文华”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如同冰锥般刺入窗外黑影的耳中！他或许不知道具体含义，但他知道赵文华是工部郎中，是严党的核心成员！而三月初五…五百两…这分明是在记录某件事情！
黑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那奇特的金属盒子！那写着秘密的小竹简！这位黄侍郎…他根本不是在处理普通公务！他是在…是在记录！他有一个外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仙家账本”！而且他连三月初五、五百两这种细节都知道？！
联想到严府近来种种不顺，想到那些仿佛未卜先知般的精准打击，黑影瞬间自行脑补出了一切！仙师！他果然有窥测天机、记录一切的仙法！
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再也不敢多待一秒钟，如同受惊的狸猫，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户部衙署，甚至因为慌乱，差点在另一处屋顶踩空！
小满静静地站在屋内，听着窗外那远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衣袂破风声，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慢慢直起身，将袖中的竹简和桌上的电脑重新放好。
鱼，上钩了。或者说，自己吓破胆了。
翌日深夜，严世蕃书房。听着“夜枭”魂不附体、添油加醋的回报，尤其是对那“奇特的金属天书”和“记录着细枝末节的小竹简”的惊恐描述，以及“三月初五…五百两…赵文华…”这几个破碎的词语…
严世蕃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得惨白如纸，握着茶杯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仙师…他…他真的什么都记下来了？！”严世蕃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连…连哪天…收了谁多少银子…都…都记在那铁盒子和竹简上？！”
“千真万确！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黑影伏在地上，声音发颤，“那竹简上的字小如蚁足，密密麻麻，定然记录了无数隐秘！侍郎大人看时，口中还念诵核对…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但严世蕃已经懂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严世蕃的全身，让他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阴谋都会被精准破解，为什么每一次贪腐都会被轻易揪出！原来对方根本不需要费心调查，只需要翻开那个“仙家账本”，一切便历历在目！
这种超越了所有常理认知的“记录能力”，带给他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法抗拒的恐惧！这已经不是权谋争斗的范畴了，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滚…滚出去！”严世蕃猛地将茶杯砸在地上，对着黑影咆哮，声音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
书房内重归死寂。严世蕃独自一人，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黑暗中无处不在的眼睛，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有一本无形的账册，正在一字不落地记下他的所有罪行。
他猛地站起身，如同困兽般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眼神疯狂而混乱。
“不行…不行！那东西…那本‘账’…必须毁掉！必须！”他低声嘶吼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然而，如何毁掉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于常规世界的“仙家账本”？派去的探子连靠近都做不到！
这种无力感和未知感，几乎要将他逼疯。这一夜，以及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严世蕃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在他眼前打开，里面浮现出无数记录着他罪行的字句，如同索命的符文。
他对小满的恨意与恐惧，也因而达到了顶点。一种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毁灭对方的疯狂杀意，在他心中彻底滋生、蔓延。
而户部值房内，小满合上电脑，将其收回暗格。他并不知道那探子具体看到了多少，又脑补了多少，但他知道，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这比直接拿出多少证据，有时更为有效。
他拿起那卷记录着“三月初五，五百两”的竹简，在灯下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
“日志备份完成。” “威胁等级评估：高。” “反制措施预启动。”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静而决绝的光芒。风暴，即将升级。而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