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青独自站在空旷死寂的游戏厅中央,炫目的霓虹灯在她头顶无声闪烁,映着她那张惨白又憋屈的小脸。
眼泪已经止住了,但那股子被当众羞辱(尤其是被一个小屁孩叫“阿姨”)的怒火和巨大的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
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真的!
平日里,她对这帮跟着她混的小弟们(虽然她更喜欢叫他们“战友”),那是相当地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自认为)。
工资?
只多不少,从不克扣!
福利?
团建旅游、豪华聚餐,那是家常便饭!
她庄青当老板,主打的就是一个仗义疏财、豪气干云!
哪个小弟不夸她一声“青姐局气”?
但!
那是在她心情好的“一般情况”下!
现在?
心情?
呵。
心情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能让她把“阿姨”那两个字从耳朵里抠出来吗?!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最好找个没人的角落,把这头该死的绿毛都揪掉!
或者……或者把那个小鬼头抓回来,逼着她喊一万遍“姐姐”!
她不想说话。
一个字都不想。
那个胆子稍大、试图关心她的助手(暂且叫他小张吧),看着自家老板像尊石像一样杵在那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低气压,心里又急又怕。
老板……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是个叛逆期超长待机、路子野得没边的孩子。
但小张是真心不想失去这个冤大头……
呃,不,是好老板!
毕竟,像庄青这样出手大方、不太管事、还带着他们“闯荡江湖”(开游戏厅)的老板,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小张犹豫再三,看着庄青微微发抖的肩膀(气的),一咬牙,再次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
他伸出手指,带着十万分的谨慎和“我只是关心你健康”的纯洁目的,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碰了一下庄青的额头。
嗯……温度正常。
应该没发烧。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做对比,嗯,确实差不多。
“呼……”
小张心里刚松了口气,想着至少老板没气出病来……
庄青猛地转过头!
那双还泛着红血丝、残留着泪痕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精准地、冰冷地锁定了小张那只“犯上作乱”的手!
她的眼神里没有感激,只有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和一种“你找死”的危险讯号!
小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僵在半空,浑身汗毛倒竖!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三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游戏机上,磕得生疼也顾不上。
“老、老板,哦不,小姐,哦不不不,大小姐……”小张语无伦次,舌头像打了结,“我、我我只是……担心您……没、没别的意思……”
他知道庄青最讨厌被人触碰,尤其是这种“摸头杀”式的关心。
但他真的只是出于一个忠心下属(兼保姆?)的担忧啊!
老板再厉害,也才十六岁!
还是个孩子!
庄青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冰锥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屏息凝神、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其他助手。
那眼神,带着无声的驱逐令。
“都——”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摩擦,带着刺骨的寒意,“离我远点!”
“是!青姐!”
众人如蒙大赦,瞬间作鸟兽散,跑得比兔子还快!
空旷的大厅里瞬间只剩下庄青和还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的小张。
庄青一转身,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几步就跨到小张面前,双手叉腰,草绿色的短发似乎都气得根根竖起!
“聋子是吗?!”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小张心上,“我让你们都给我‘滚’远点!没听见是吗?!!”
“听、听见了……”
小张如梦方醒,巨大的压迫感和求生欲瞬间压倒了一切解释的念头。
他猛地一鞠躬,带着哭腔,“对不起青姐!我这就滚!马上滚!”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出膛的炮弹,连滚带爬地朝着员工通道狂奔而去!
虽然他是好心,虽然他没有恶意……
但比起被老板记恨甚至开除,他宁愿当个听话的“聋子”!
看着小张狼狈逃窜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口,庄青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似乎才稍稍平息了一点。
她重新站直身体,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游戏输了。
还被个小鬼头当众羞辱。
但庄青的内心,在最初的狂怒和屈辱之后,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涌起一丝……服气?
她不是什么输不起的孬种。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
那个带娃的男人,操作、意识、反应,都强得离谱!
简直就是个怪物!
在他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大英雄”称号,像个滑稽的笑话。
“不服高人有罪!”
这句不知道从哪个武侠片里听来的老话,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庄青的脑海里。
她服了。
心服口服。
但这不代表她不记仇!
那个小鬼头叫她“阿姨”的账,必须算!
***
江水溶抱着江蓓儿,一路风驰电掣(电驴版)冲回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擦黑,正是饭口。
“闺女饿坏了吧?等着!老爸这就给你露一手!”
江水溶把江蓓儿往沙发上一放,豪气干云地撸起袖子,一头扎进了厨房。
江蓓儿抱着小书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调到少儿频道。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哐啷哐啷”以及偶尔夹杂的“卧槽”和抽油烟机轰鸣的混合交响乐,她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期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大约半个小时后,交响乐终于平息。
江水溶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心虚和烟熏火燎痕迹的复杂表情,端着两个碗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小餐桌上。
“开饭喽!闺女!尝尝老爸的手艺!”他殷勤地拉开椅子。
江蓓儿走过去,看着桌上那两碗……嗯,姑且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一碗是清汤寡水,里面沉着几根看起来软塌塌、毫无生气的挂面。
另一碗……江蓓儿歪了歪小脑袋,仔细辨认了一下,迟疑地问:“这是……你做的?”
“是啊!”江水溶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自信满满,“西红柿炒鸡蛋!老爸的拿手好菜!宝贝女儿快尝尝!”
江蓓儿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碗里那团黑乎乎、黏糊糊、依稀还能看出点西红柿轮廓和焦黑色蛋块的东西,发出灵魂拷问:“为什么……西红柿是黑色的?”
“呃……这个嘛……”江水溶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理直气壮,“火候!主要是火候问题!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
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只是因为火大?”江蓓儿显然不信,用筷子尖戳了戳一块焦炭般的“鸡蛋”。
“可能……油也放得有点少……”江水溶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又拔高,“但味道肯定没问题!浓缩的都是精华!”
江蓓儿没再纠结那盘“黑暗料理”,转而看向那碗清汤挂面。
她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面条在她筷尖软绵绵地耷拉着,她疑惑地问:“这是……你煮的面?”
“对啊!”江水溶立刻又来了精神,“清汤挂面!健康又营养!最适合长身体的小朋友了!”
他脸上洋溢着“我真是个贴心好爸爸”的慈祥(?)笑容。
江蓓儿没说话,把那根面条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了几下。
然后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面汤,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她的眉头瞬间蹙了起来,像两座小山丘。她放下勺子,抬起头,用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江水溶,发出致命一问:
“为什么……不放油盐?”
“噗!”
江水溶正就着那盘黑乎乎的西红柿炒鸡蛋扒拉面条,闻言差点呛着。
他赶紧从旁边拿出一袋早就准备好的榨菜丝,“啪”地拍在桌上,有些不耐烦地说:
“这不有榨菜吗?!淡了可以吃点!而且还可以就着西红柿炒鸡蛋吃!多下饭啊!”
他心里默默吐槽:小孩子就是难伺候!
老子辛辛苦苦下厨(虽然成果有点抽象),这饭做得……至少是熟的!
能吃饱!
还挑三拣四!
这要是在末世,这种挑食的娃,一准儿是第一批饿死的命!
江蓓儿看着老爸那副“老子已经尽力了你还想怎样”的表情,又看了看桌上那碗清汤寡水、那盘焦黑不明物、还有那袋充满防腐剂味道的榨菜,默默地闭上了嘴。
她不再言语,默默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寡淡无味的面条,偶尔夹起一两根榨菜丝,机械地咀嚼着。
至于那盘“西红柿炒鸡蛋”,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看着女儿“乖巧”地吃完了一小碗面,江水溶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爽也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小得意:看,闺女还是给面子的!
他刚放下碗,准备收拾桌子。
江蓓儿也放下了筷子。
她用餐巾纸(自己从旁边抽的)擦了擦小嘴,动作斯文。
然后,她抬起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看着江水溶,用她那特有的、温温软软却字字清晰的童音,轻声说道:
“老爸。”
“嗯?”江水溶看向女儿。
“你要是实在不会做饭……”江蓓儿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也可以点外卖的。”
她补充道:“反正,从前又不是没点过。”
这句话,像一根小小的针,精准地扎在了江水溶那点脆弱的“慈父自尊心”上!
“那!怎!么!行!”
江水溶瞬间炸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外卖?!外卖那是什么垃圾食品?!用的油有咱们家的好吗?啊?!”
他指着厨房方向,一脸痛心疾首,“老爸用的可是贝蒂斯皇家橄榄油!西班牙进口的!老贵了!煮面的水都是外国领导人喝的那种矿泉水!纯净无污染!外卖能比吗?!”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挺直腰板,唾沫横飞:“而且!宝贝闺女!你还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总吃外卖怎么行?!那玩意儿高油高盐高糖!不健康!老爸必须对你负责!负责到底!懂不懂?!”
他拍着胸脯,一脸“老子可是个负责任的男人”的坚毅表情。
江蓓儿默默地看着老爸激情四射的表演,看着他身后餐桌上那盘焦黑的不明物和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智能手表。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懂事(或者说,认命?)。
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清晰地映着几个大字:行,你开心就好。反正……下次还是点外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