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冻土渐渐松了些,田埂上冒出星星点点的绿。
苏瑶蹲在地里给麦苗间苗,指尖掐断多余的幼苗,泥土的腥气混着草芽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赵建军扛着锄头从旁边走过,嘴里哼着新学的小调,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苏瑶,听说了吗?”他突然停下脚步,锄头往地上一拄,眼睛亮得像要冒火,“公社文书说,上面有新政策,知青可以返城了!”
苏瑶的手猛地一顿,掐断的麦苗落在地上,像片小小的绿羽毛。
她抬起头,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得有些发烫,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返城?这两个字像块石头,突然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真的假的?”林晓燕提着篮子从田埂那头走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野菜,绿油油的像片小森林,“别是瞎传的吧?前阵子也有人说过,最后啥动静没有。”
“这次不一样!”赵建军拍着胸脯,“是王支书亲口跟我说的,他去公社开会,听见书记念文件了,说家里有特殊情况的,可以先申请回城。”
他往知青点的方向看了看,“陆逸尘呢?这事他肯定关心。”
提到陆逸尘,苏瑶的心突然沉了沉。他昨天去后山采草药,说张婶的关节炎犯了,要找些独活泡酒。
此刻她突然想,要是他听说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是像赵建军一样高兴,还是会……舍不得这里?
“我先回去了。”苏瑶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得心里乱得像团麻,既盼着这消息是真的,又怕它是真的。
城里有她的父母弟弟,有暖烘烘的楼房,可这里……有她放不下的人。
刚走到知青点门口,就看见陆逸尘背着药篓回来,蓝布衫的前襟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划了道血痕。
看见她,他的眼睛亮了亮:“正好,我采了些薄荷,给你泡……”
“听说了吗?可以返城了。”苏瑶打断他的话,声音干得像被晒过的草。
陆逸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药篓从肩上滑下来,里面的草药撒了一地,独活、薄荷、蒲公英混在一起,像片小小的百草园。
他弯腰去捡,手指却在发抖,好几次都抓空了。
“你……”苏瑶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那些想问的话——你想回去吗?你祖母的病好了吗?你回去了还会回来吗?都堵在舌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能……是谣言吧。”陆逸尘终于捡起一根草药,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以前也有过。”
他把草药往篓里放,动作却像在完成什么艰难的仪式,“先别告诉孩子们,免得他们失望。”
苏瑶点点头,蹲下来帮他捡草药。薄荷的清凉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里,却压不住心里的慌。
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凉,还带着山涧水的寒气,和平时帮她暖手时的温度完全不一样。
“王支书说的,应该是真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陆逸尘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根草药放进篓里,背起药篓往屋里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下午,王支书果然来知青点了,手里拿着张油印的文件,纸边都卷了角。
“上面刚发的通知,”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家里有重病亲属、或者父母年迈的,可以申请返城,公社先统计名单。”
赵建军一把抢过文件,凑在灯下念,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凡1968年以后下乡的知识青年,符合下列条件之一者,可申请回城。”
林晓燕的眼圈红了,手指绞着衣角:“俺娘去年摔断了腿,俺是不是能申请?”
王支书点点头:“可以,把你娘的病历准备好,我帮你报上去。”他看向陆逸尘,“你祖母的情况,应该也符合,上次你说她卧床不起……”
陆逸尘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
苏瑶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她知道,他比谁都想回去,比谁都惦记他的祖母。
“我……再想想。”
陆逸尘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学校的课还没安排好,孩子们的课本刚印出来……”王支书叹了口气:“不急,申请截止到下个月,你慢慢想。”
他拍了拍陆逸尘的肩膀,“这是好事,别想太多。”
王支书走后,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像在讨论什么秘密。
赵建军兴奋地收拾着东西,把几件旧衣服往包袱里塞:“我爹肯定给我留了木匠工具,回去就能学手艺!”
林晓燕也开始翻箱倒柜,找出母亲寄来的布鞋:“俺得给俺娘带双新鞋回去。”
苏瑶坐在灶门前,往炉膛里添着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眼前一阵阵发花。
她想起刚下乡时,母亲往她包里塞了本《唐诗三百首》。
说想家了就看看;想起父亲帮她捆行李时,偷偷往她兜里塞了十块钱,说别委屈自己;想起弟弟抱着她的腿哭,说姐姐早点回来。
可她也想起,狗剩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举着作业本在院子里跑的样子;想起丫蛋把舍不得吃的烤红薯塞给她,说苏老师你瘦了;想起陆逸尘在雪地里背着她走,说有我在别怕……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转,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呢?”陆逸尘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就站在灶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你家里……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苏瑶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灶膛里,溅起细小的火星。
“我爹有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她哽咽着说,“我娘总失眠,去年写信说头发白了大半……”她抬起头,看着陆逸尘,“可我走了,孩子们怎么办?谁教他们读书?”
陆逸尘的眼圈也红了,他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会有新老师来的,就像我们当初来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你该回去的,叔叔阿姨需要你。”
“那你呢?”苏瑶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很凉,“你会回去吗?”
陆逸尘看着跳动的火苗,沉默了很久,久到苏瑶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迷茫,“我想回去看祖母,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可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眼泪掉得更凶了。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纠结,原来他也和她一样,被两边的牵挂拉扯着,左右为难。
这种说不出的默契,像灶膛里的火,明明灭灭,却一直暖着。
傍晚,孩子们放学来知青点,看见赵建军在收拾东西,都围了过来。
“赵老师,你要走吗?”狗剩拉着他的衣角,眼睛里满是不安。丫蛋也问:“苏老师和陆老师也会走吗?”
苏瑶蹲下来,摸了摸丫蛋的头:“还没定呢,就算走了,也会来看你们的。”陆逸尘则从屋里拿出新做的算术本,分给孩子们:“先把功课学好,别的事不用操心。”
可孩子们还是看出了不对劲,没像往常那样吵闹,只是默默地坐在灶边,看着他们收拾东西,像群受惊的小兽。
狗剩偷偷把块烤红薯塞给苏瑶,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还问着:“苏老师,你要是走了,记得把地址告诉我,俺给你寄山里的野栗子。”
苏瑶咬着红薯,甜香混着眼泪的咸,在舌尖漫开来。她看着陆逸尘给孩子们讲题,他的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温柔得像幅画。
她突然觉得,不管回不回城,这段日子都不会被忘记,就像这红薯的甜,会一直留在心里。
夜里,苏瑶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陆逸尘翻来覆去的声音,知道他也没睡着。
窗外的月光格外亮,照亮了桌上那本《唐诗三百首》,她翻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页,指尖在字上轻轻摩挲。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踏上回城的火车,也不知道陆逸尘会做什么选择。
但她知道,无论走多远,这里的人和事,都会像灶膛里的余温,在记忆里焐很久很久,成为岁月里最珍贵的念想。
就像这春天的麦苗,不管将来长在哪里,根都深深扎在这片土地里,扎在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日子里,扎在那个雪地里为她挡过风雪、炉火边和她分过红薯的人心里。
天快亮时,苏瑶终于睡着了,梦里她又回到了刚下乡的那天,陆逸尘站在村口接她,蓝布衫,黑布鞋,眼睛亮得像星,对她说:“别怕,以后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