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散时,月光已经漫过队部的院墙,把晒谷场的麦垛染成了银灰色。
陆逸尘被赵建军他们拉着多喝了两碗玉米酒,脚步有些发虚,却还牢牢攥着苏瑶的手,掌心烫得像揣了块烙铁。
“慢点走。”苏瑶扶着他往知青点挪,夜风带着麦秸的清香吹过来,拂得人鼻尖发痒。
他的头靠在她肩上,呼吸里混着酒气和淡淡的皂角香,说话时热气喷在她耳后,痒得她想躲,又被他攥得更紧。
“别躲。”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让我靠会儿。”
苏瑶便不再动,任由他半挂在自己身上,听着他胸腔里闷闷的心跳声,和远处东河的水声混在一起,倒比庆功宴上的猜拳声还让人安心。
知青点的灯昏昏黄黄的,陆逸尘坐在炕沿上,低着头解鞋带,手指却总跟鞋带较劲,半天也没解开。
苏瑶蹲下来帮他,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脚踝,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差点坐倒在地。
“苏瑶。”他抬起头,眼睛在灯影里亮得惊人,像浸了酒的星子,“今天李嫂说……说办婚礼的事,你……”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喉结滚了滚,像是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苏瑶的心跳得飞快,指尖掐着他的裤脚布料,轻声应:“我听你的。”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酒气的憨:“我以为你会嫌……嫌我穷。”
“胡说什么。”苏瑶抽出手,往灶房走,“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刚迈两步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下巴抵在她发顶,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在她颈窝里:“不煮了,就想抱着你。”
灶膛里的火还没灭,余烬的光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
苏瑶的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下撞在她心上,震得她眼眶发湿。
“刚下乡那会儿,”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含糊的喑哑,“我觉得这日子熬不头。谷种改良失败了三次,夜校刚办时就仨学员,李大爷还总骂我城里来的毛头小子瞎折腾。”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是你蹲在育秧棚里陪我守了三个通宵,是你拿着识字本挨家挨户劝大家来上课,是你……”
“是我们一起。”
苏瑶打断他,转过身埋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的震动,“我刚来那会儿也怕,怕麦子种不好,怕孩子教不会,是你教我看墒情,教我认谷穗,是你……”
“是我先看见你的。”
陆逸尘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酒气里混着认真的暖,“去年开春在地头,你蹲在那数谷种,阳光照在你发梢上,金闪闪的,像刚抽芽的麦芒。我就想,这姑娘咋这么犟,数错了两粒还蹲在那重数。”
苏瑶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他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那时候我就看见你总皱着眉,以为你不好相处,后来才知道你是在琢磨谷种。”
她往他怀里钻了钻,“你给我讲谷种千粒重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灶膛里的余烬“啪”地爆了个火星,照亮了陆逸尘眼角的红。
他捧着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的泪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我总怕委屈你。知青点的炕硬,冬天漏风,你本该在城里穿花布裙,读洋学堂,却跟着我在地里刨土,手上磨出这么多茧子。”
苏瑶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感受着他指腹的粗糙,那是常年握锄头、编竹筐磨出来的,却比任何绸缎都让她安心:“我不嫌。”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跟你一起在地里看谷穗灌浆,比在城里看画有意思;听夜校的孩子喊我老师,比穿花布裙舒心;吃你递过来的热窝窝,比啥都甜。”
陆逸尘突然低头吻住她,带着酒气的吻又急又重,却藏着小心翼翼的疼惜。
苏瑶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带着麦香和酒气的暖意里,像沉溺在秋收后松软的谷堆里,踏实得不想起来。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透过窗棂照在炕沿的谷穗标本上,穗粒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陆逸尘把苏瑶抱到炕上,盖好薄被,自己蹲在炕边,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梢:“等办了婚礼,就把后屋的炕重新盘一遍,厚点,冬天不冷。
再给你打个衣柜,放你那些花布衫。”
“不用那么麻烦。”苏瑶抓着他的手不放,“有你就够了。”
他笑了,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酒气渐渐散了,只剩下温热的呼吸:“不行,我媳妇得住得舒坦。”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往后的日子:要给夜校添块新黑板,让她写字不用总踮脚;要把试验田扩半亩,种上她爱吃的荞麦;要攒钱买辆自行车,开春带她公社赶大集。
苏瑶听着听着就困了,抓着他的手渐渐松了,嘴里还含糊地应着:“还要种冬小麦……”
陆逸尘帮她掖好被角,蹲在炕边看了她很久。月光照在她熟睡的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影,嘴角还微微翘着,像梦到了甜事。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转身往灶房走,刚才说不煮醒酒汤是哄她的,他怕夜里头疼吵着她。
灶上的铁锅咕嘟咕嘟响着,葱花和姜片的香味漫开来。陆逸尘坐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笑,比庆功宴上的酒还醉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颗缠了彩线的荞麦粒,苏瑶白天送他的,他一直贴身揣着。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对着跳动的火光轻声说,像对自己说,又像对那荞麦粒说,“得让她天天笑,天天吃热乎饭,天天……”
后半夜苏瑶醒时,身边多了个人。陆逸尘睡得很沉,眉头却舒展着,呼吸均匀得像晚风拂过麦浪。
他怀里还攥着那个装荞麦粒的小布包,手指紧扣着,像攥着稀世的宝贝。
苏瑶往他怀里靠了靠,听着他安稳的心跳,突然觉得这知青点的小炕,比任何金窝银窝都暖。
窗外的虫鸣渐渐稀了,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
苏瑶闭着眼,闻着他身上的麦香,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喝了酒说的那些话,像颗饱满的谷种,落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总顺顺当当,或许会有灾年,或许会有难事,但只要身边有他,有他酒后掏心窝的话,有他攥着布包的手,就啥都不怕。
就像地里的谷穗,经了风雨才更饱满,日子掺了真心才更甜。
陆逸尘翻了个身,把她抱得更紧了,嘴里含糊地念着:“谷种……得选饱满的……”苏瑶笑着往他怀里钻了钻,在心里悄悄应:“嗯,就像你一样。”
晨光爬上窗棂时,灶上的醒酒汤还温着,像两人心里的暖,不烫,却能焐透往后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