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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月的布鞋踩进没过脚踝的积雪时,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碴子割着皮肤,她却没像往常那样缩脖子——从山顶往下走了半个时辰,身上的寒气早已钻进骨头缝,冷到极致反而没了知觉。

怀里的方巾被风吹走时,她没回头。那方绣着并蒂莲的蓝布在雪地里打着旋儿,最后挂在矮松的枝桠上,像只折了翅膀的鸟。她只是把藏着几块钱的衣襟攥得更紧,指节在粗布上掐出深深的红痕。

下山的路比来时难走。向阳的坡地化了层薄冰,脚踩上去打滑,她摔了三跤。第三次摔倒时,额头磕在冻硬的土块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她趴在雪地里缓了好一会儿,嘴里尝到铁锈般的腥甜,抬手一摸,额角的血已经冻成了冰碴。

这处山坳她熟。前几年跟着大山来采过蘑菇,知道再往下走三里地,有间护林人废弃的木屋。去年秋天她来捡枯枝时还看过,屋顶没塌,只是四壁漏风。此刻那点破败的念想,竟成了支撑她往下挪的唯一力气。

日头偏西时,木屋的轮廓终于在林子里显出来。灰褐色的木墙歪歪斜斜,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去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李秋月扶着棵老松树喘匀气,忽然听见屋里传来窸窣声——像是什么活物在刨木头。

她的心猛地提起来。深山里常有野猪和狼出没,去年张老五家的牛犊就在山脚下被叼走了。她弯腰捡起块趁手的石头,贴着墙根慢慢挪到破门边。

门缝里透出点昏黄的光,混着淡淡的烟火气。她屏住呼吸往里看,只见灶膛前蹲着个瘦小的身影,正往火里添柴。那背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梳着花白的发髻,侧脸的皱纹里还沾着烟灰——是村里的孤寡老人陈婆子。

“陈婆婆?”李秋月试探着叫了声。

灶膛前的人猛地回过头,手里的柴禾掉在地上。陈婆子的眼睛早就花了,眯着看了半晌才认出她,浑浊的眼珠里突然滚下泪来:“秋月?你咋……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李秋月推开门走进屋,冷风瞬间把灶膛的火苗吹得歪倒。她看着陈婆子冻得发紫的手,想起去年冬天这老人差点冻死在破庙里,还是她偷偷送了床旧棉絮过去。此刻那些细碎的恩情像温水,慢慢化开她心里的冰碴。

“我来躲躲。”她蹲下身帮陈婆子把柴禾捡起来,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婆子没再多问,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松针,火重新旺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有了点暖意。“锅里煨着红薯,”老人指了指灶上的豁口砂锅,“早上捡的,有点硬,你将就吃点。”

砂锅里的红薯果然冻得半硬,咬下去带着股土腥味。李秋月小口嚼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娘煮的红薯粥,总在里面撒把糖精,甜得能粘住牙齿。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砸在手里的红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大山又打你了?”陈婆子摸着她额角的伤口,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前儿我去村头磨面,听见刘寡妇跟人嚼舌根,说大山把你陪嫁的银镯子给了刘佳琪……那镯子不是你娘的心尖子吗?”

李秋月把脸埋在膝盖里,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她想起大山第一次把银镯子当掉那天,回来时揣着半只烧鸡,油乎乎的手往她嘴里塞鸡腿,说等赢了钱就给她赎回来。那时她信了,像信春天会开花、秋天会结果那样信着。

“他把啥都给了刘佳琪,”陈婆子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到地上,“连你攒着盖房的木料都卖了。张老五家丢的羊,我昨儿看见刘佳琪男人提着块羊肉往镇上走,那毛色跟张老五家的白羊羔一模一样……”

李秋月猛地抬起头。地窖墙上的褐色痕迹、刘佳琪屋檐下晾晒的羊皮、大山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散落的珠子被串成线,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山里的日子,熬不出头了。”陈婆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发霉的饼干,“这是前儿镇上的干部送来的,我没舍得吃,你拿着路上垫肚子。”

李秋月的手指触到饼干的霉斑,突然明白陈婆子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老人大概早就看清了村里的腌臜,才躲进深山里求个清静。她把饼干推回去,从怀里摸出那几块钱塞进老人手里:“陈婆婆,这点钱你拿着,去镇上买点吃的。”

“我不要,”陈婆子把钱推回来,眼眶红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儿走?过了这片山就是黑水河,河对岸的人都说外乡话,你认得路吗?”

李秋月望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远处的山峦变成模糊的黑影。她确实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知道不能再回那个家。灶膛里的火慢慢弱下去,她忽然想起大山第一次带她上山时说的话——他说这山看着大,其实条条道都通着外头,只要肯走,总能走出去。

那天半夜,李秋月被冻醒了。陈婆子蜷缩在墙角的草堆里,发出微弱的咳嗽声。木屋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月光从墙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摸了摸身边的布包,里面的几件衣裳根本抵挡不住山里的寒气。

她悄悄起身,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光重新亮起来时,她看见墙上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是前几年护林人留下的,标注着往黑水河的路。她凑近了看,指尖划过“黎明出发”那四个字,炭灰沾在指腹上,像层洗不掉的污垢。

天蒙蒙亮时,李秋月把最后一把柴添进灶膛。她帮陈婆子掖了掖草堆里的破棉絮,将那几块发霉的饼干塞进自己的布包,然后推开了木屋的门。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子落在睫毛上,瞬间化成水。她沿着护林人标注的路往前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路过一片松林时,听见身后传来陈婆子的喊声,老人拄着根木棍追出来,手里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

“穿上,”陈婆子把棉袄塞给她,棉袄上带着股烟火气,“过了黑水河,往南走,听说那边有工厂,招女工……”

李秋月穿上棉袄,暖和的气息裹住全身,她忽然想起出嫁那天,娘也是这样往她包里塞棉衣,说山里冷,要照顾好自己。她对着陈婆子磕了个头,额头撞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吧,别回头。”陈婆子转过身,佝偻的背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李秋月走了整整一天。雪在中午停了,太阳出来时,雪地里的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渴了就抓把雪塞进嘴里,饿了就啃口发霉的饼干,嘴里又苦又涩,像吞了黄连。

傍晚时分,她终于听见了水声。黑水河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光,河面上结着层薄冰,几只水鸟贴着冰面飞过,留下细碎的涟漪。岸边停着只破旧的木船,船桨上结着冰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用了。

她刚要往河边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大山正顺着她的脚印追过来,手里攥着根碗口粗的木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

“你想跑?”大山的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带着喘不上气的暴怒,“老子打死你这个贱货!”

李秋月转身就往木船跑,棉衣的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笨拙的鸟。她的脚踩在冰面上,发出危险的咯吱声,好几次差点滑倒。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山的咒骂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背上。

她跳上木船时,船身猛地一晃。她慌乱地去抓船桨,手指却被冰碴冻得发僵。大山已经追到岸边,手里的木棍狠狠砸过来,擦着她的耳朵落在船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以为你跑得了?”大山狞笑着往船上跳,“老子告诉你,就算你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李秋月抓起船桨,用尽全身力气往他身上砸去。船桨带着冰碴子落在大山的胳膊上,他疼得嗷嗷叫,却没停住脚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棉袄领子。

“松开!”李秋月拼命挣扎,布包从怀里掉出来,里面的衣裳散落在船上,露出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在夕阳下闪着光,像颗冰冷的牙齿。

大山的目光落在碗上,突然愣了一下。那是他生日时李秋月买的碗,他摔过无数次东西,却唯独没舍得摔这只。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刚结婚那年,李秋月捧着这只碗,笑着递给他一碗热粥,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暖得像春天。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李秋月猛地推开他,抓起船桨用力往冰面上一撑。木船缓缓离开岸边,大山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咒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往河中央漂去。

李秋月瘫坐在船上,看着岸边的身影越来越小。大山还在挥手跺脚,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面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最后彻底消失在暮色里。

船到河中央时,冰面突然裂开道缝。木船被水流带着往裂缝漂去,李秋月慌忙去划桨,却发现船底已经进了水。冰冷的河水没过脚踝,她的脚瞬间冻得失去知觉。

她看着远处的南岸,那边的山峦在暮色中隐隐约约,像幅模糊的画。她知道自己可能划不到对岸了,却还是握紧了船桨,一下一下往南划。水越涨越高,浸湿了她的棉袄,沉重得像灌了铅。

最后一把桨落下时,她看见水面上漂着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还在,里面盛着半盏夕阳,像杯永远喝不完的苦酒。她伸出手去抓,指尖刚触到碗沿,木船突然倾斜,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

黑水河的水流很急,卷着她往下游冲去。她呛了好几口水,冰冷的河水灌满了喉咙,像无数根针在扎。意识模糊间,她好像看见娘站在岸边,手里拿着那件绣着并蒂莲的方巾,笑着朝她招手。

“娘……”她想喊,却只吐出一串气泡。

岸上的大山还在跺脚,他的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黑点。风吹过河面,带着冰碴子的寒意,卷走了最后一点人声。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黑水河上的薄冰开始融化,几只水鸟在河面上盘旋,叼起水里的碎冰。南岸的河滩上,躺着件半湿的旧棉袄,棉袄口袋里露出半块发霉的饼干,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没有人知道,昨天这里曾有个叫李秋月的女人,拼尽全力想划过河去。就像没有人知道,深山里那间破木屋里,陈婆子正对着灶膛里的余烬发呆,手里攥着几块皱巴巴的钱,眼泪一滴滴落在布满裂纹的手背上。

大山在岸边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捡起河面上漂着的那只粗瓷碗,碗沿的缺口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碗里,像颗殷红的泪。他忽然想起李秋月第一次给他端粥的样子,那时她的眼睛很亮,像黑水河上空的星星。

他抱着碗往回走,脚步踉跄。路过那片松林时,看见陈婆子的尸体靠在松树下,手里还攥着那件没送出去的旧棉袄。老人的脸上带着点笑,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大山没停,继续往村子走。他要去找刘佳琪,告诉她李秋月跑了,以后这个家就彻底是他们的了。可走得越近,心里就越空,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村口的老槐树下,张老五正带着几个后生往墙上刷告示,上面画着偷羊贼的画像,眉眼间竟有几分像他。刘佳琪站在自家门口,看见他回来,笑着朝他挥手,头上的银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大山突然觉得那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把那只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碗碎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像根弦断了。

碎片溅起的瞬间,他好像又听见了李秋月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山涧里的水,清清凉凉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山径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脚印被水浸湿,慢慢变得模糊。只有风还在吹,带着黑水河的水汽,一遍遍地拂过深山里的每一寸土地,像在诉说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悲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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