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碎雪粒子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李秋月昨夜没哭完的抽噎。她坐在灶台前，手里攥着半截烧黑的柴火，火苗在灶膛里明明灭灭，映得她眼尾的红痕忽深忽浅。锅里的玉米糊糊已经熬得发稠，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可她始终没伸手去搅，直到一股焦糊味飘出来，才猛地回过神。
“又熬糊了。”她轻声自语，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起身去揭锅盖时，指尖碰到滚烫的铁锅沿，疼得她瑟缩了一下，却没像往常那样吸凉气。自从大山三天前带着刘佳琪去镇上买种子，回来后就躲着她睡在牛棚里，她好像连疼的知觉都变得迟钝了。
院门外传来牛蹄踏雪的声音，伴随着大山粗重的喘息。李秋月把糊掉的玉米糊倒进猪食桶，转身想去开门，脚步却顿住了。她能想象出大山此刻的模样——军绿色的旧棉袄上沾着雪沫，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和冰碴，脸上肯定带着和刘佳琪说话时才有的柔和笑意，而那双总是看着她的眼睛，会像避开刺一样躲开她的目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雪灌进来，大山搓着手走进来，身上果然带着她想象中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刘佳琪的桂花胰子味。那是镇上供销社里卖的胰子，刘佳琪上次来家里借针线时，手上就带着这个味道。
“锅里啥味儿？”大山的声音有些干涩，没看她，径直走向水缸去舀水喝。
“熬糊了，我再重做。”李秋月低下头，拿起旁边的玉米粉袋子，手指却抖得厉害，粉末撒了一地。
大山喝完水，瞥见地上的玉米粉，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转身要往屋外走。“我去把牛牵进棚里，晚上可能要下大雪。”
“大山。”李秋月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昨天晚上，没回牛棚睡。”
大山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佳琪她爹昨天砍柴摔了，我去帮忙照顾了一晚。”
“是吗？”李秋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刘佳琪呢？她一个姑娘家，留在那儿方便吗？”
大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她娘也在，没啥不方便的。”
李秋月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想起昨天下午去邻村找大山时，远远看见刘佳琪坐在他家门槛上，大山蹲在她面前，正用袖子给她擦脸上的雪，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那时她没敢上前，就那样站在雪地里，看着他们说了很久的话，直到雪落满了她的头发和肩膀，才默默地转身回来。
“大山，”她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大山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秋月，我现在没心思说这个，雪要下大了，我得去把柴火搬进来。”说完，他不等她回应，就匆匆走出了屋。
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李秋月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肩膀不停地颤抖。这个男人，是她十六岁时就认定的人。那时她刚嫁过来，山里的冬天冷得刺骨，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棉袄里，说要一辈子给她暖手；她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他在产房外跪了整整一夜，说以后再也不让她受这样的苦；他们一起在山里开荒，一起种玉米、种土豆，一起看着孩子们长大，她以为他们会这样一辈子走下去，直到头发都变白。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好像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刘佳琪从镇上的中学毕业回来，穿着时髦的连衣裙，梳着整齐的麻花辫，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极了年画里的姑娘。大山第一次见到她时，眼睛都看直了，后来就总是找各种理由去邻村，有时是去借农具，有时是去送刚摘的果子，回来时脸上总是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兴奋。
起初她没在意，觉得大山就是热心肠，可渐渐地，她发现大山看她的眼神变了。以前他看她时，眼睛里满是温柔和疼惜，可现在，更多的是回避和不耐烦。他不再和她一起坐在门槛上看星星，不再给她讲山里的故事，甚至连夫妻间的温存都少得可怜。
她试着和他沟通，可每次他都要么沉默，要么找借口躲开。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喜欢刘佳琪，他发了很大的火，说她胡思乱想，还摔了碗。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她吓得不敢再问，可心里的不安却像藤蔓一样疯长。
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李秋月站起身，擦干眼泪，走到窗边，看着大山在院子里搬柴火。他的动作很麻利，一趟又一趟地把柴火堆在屋檐下，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想起以前每次下雪，他们都会一起搬柴火，他会故意把雪抹在她的脸上，然后笑着跑开，她追在他后面，院子里满是他们的笑声。
可现在，只剩下沉默。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刘佳琪的声音：“大山哥，你在家吗？我爹让我来给你送点鸡蛋。”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到了门后。她看见大山听到刘佳琪的声音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步走过去开门，脸上带着她许久未见的笑容：“佳琪，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不了，大山哥，我还要回家呢。”刘佳琪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里的泉水，“我爹说谢谢你昨天帮忙，这是家里刚下的鸡蛋，你拿回去给秋月嫂子补补身子。”
“谢谢你和叔。”大山接过鸡蛋，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刘佳琪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大山的脸微微红了，赶紧把鸡蛋抱在怀里，“路上滑，你慢点走。”
“知道啦，大山哥。”刘佳琪笑了笑，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对了，大山哥，后天镇上有集市，你不是说要给秋月嫂子买块布做新衣服吗？我配你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家的布又好又便宜。”
大山的眼睛更亮了：“真的吗？那太好了，后天早上我去找你。”
“好呀，一言为定。”刘佳琪挥了挥手，踩着雪离开了。
大山站在门口，看着刘佳琪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褪去。直到冷风灌进衣领，他才回过神，抱着鸡蛋走进屋。
当他看到躲在门后的李秋月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慌乱。“秋月，你……你怎么在这儿？”
李秋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怀里的鸡蛋，又看了看他脸上未褪去的红晕，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知道，大山根本就没想过要给她买布做新衣服，那只是他和刘佳琪约会的借口。
“鸡蛋，你拿去吧。”大山把鸡蛋递到她面前，声音有些不自然。
李秋月没有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不饿。”说完，她转身走向里屋，关上了门，把大山和他的慌乱都关在了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她想起自己藏在箱底的那封信，那是她写给大山的，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却始终没敢寄给他。信里她写了他们刚结婚时的甜蜜，写了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写了她对未来的期盼，也写了她最近的不安和难过。她原本想在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交给她，可现在看来，这封信再也没有交给他的必要了。
屋外，大山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对不起秋月，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刘佳琪的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沉闷枯燥的生活。她年轻、漂亮、有文化，和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可他也知道，秋月跟着他受了很多苦，他不能就这样抛弃她。
他走到里屋门口，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秋月，你别生气，我和佳琪就是普通朋友，她只是好心陪我去买布。”
屋里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门：“秋月，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骂我两句吧，别憋在心里。”
还是没有回应。
大山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边是和他同甘共苦十年的妻子，一边是让他心动不已的年轻姑娘，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里屋的李秋月，听着门外大山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知道大山在撒谎，可她不想拆穿他，也不想骂他。她累了，真的累了。十年的感情，像一场漫长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她走到箱子前，打开箱子，拿出那封未寄出的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打湿过，有些模糊。她把信拿在手里，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到灶台前，把信放进了灶膛里。
火苗吞噬了信纸，发出“滋滋”的声响，很快就化成了灰烬。李秋月看着那些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大山都掩埋。李秋月站在灶台前，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心里一片冰冷。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大山之间的一切，都像这封信一样，被烧得干干净净，再也回不去了。
大山还靠在里屋门口，不停地叹气。他不知道，屋里的那个女人，已经在心里和他告别了。他更不知道，这场大雪过后，有些东西，会永远地改变，再也无法挽回。
夜渐渐深了，雪还没有停。李秋月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山最终还是没有进里屋睡，他在堂屋里搭了个临时的床铺，和她隔着一道门，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夜深人静时，李秋月听到了大山轻微的鼾声。她知道，他睡着了，或许在梦里，他正和刘佳琪一起逛着镇上的集市，挑选着漂亮的布料。而她，只能在冰冷的床上，独自承受着这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她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漫天的飞雪。雪花像鹅毛一样飘落，覆盖了院子里的柴火，覆盖了门口的石阶，也覆盖了她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
“大山，”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如果有来生，我们不要再相遇了。”
说完，她关上窗户，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任由眼泪浸湿枕巾。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飘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在这片洁白的悲伤里。而那封未寄出的信，已经化作了灰烬，随着炊烟飘向了远方，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再也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女人，在深山里，为了她的爱情，流下了多少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