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山风就裹着凉意吹进了李秋月家的小院。她蹲在灶台前烧火，干硬的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映着她素净的脸庞，却没半点暖意。昨夜哭到后半夜才合眼，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连往日里最有神的那双杏眼，也像是蒙了层雾，没了光亮。
“咳咳……”里屋传来男人绵长的咳嗽声，李秋月立刻停下添柴的手，起身端过灶上温着的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男人半靠在床头，脸色比纸还白，咳得胸口起伏，手里的帕子上沾了点淡淡的红。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手都跟着抖了抖，却还是强装镇定地扶他坐直：“慢点喝，刚温好的。”
男人喝了两口，喘匀了气，眼神落在她憔悴的脸上，低声问：“昨夜没睡好？是不是还在想大山的事？”
李秋月别过脸整理着被褥，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就是山里夜凉，没盖好。”她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昨夜隔着院墙，隐约听见大山和刘佳琪说笑的声音——那声音像细针，扎得她心口一阵阵疼。
上一章里，刘佳琪在河边挑明了她对大山的心思，她也当着刘佳琪的面说了“不会再打扰”，可真要把那份藏了十几年的情愫彻底压下去，哪有那么容易。大山送的那盆仙人掌就放在窗台上，绿得扎眼，那是三年前她生日时，大山从山岩上挖来的，说“这东西皮实，不用管也能活，像你一样”。那时候她只当是句普通的夸奖，如今再想，倒像是个讽刺。
早饭是简单的玉米粥和咸菜，李秋月没吃两口就放下了碗筷。男人看着她空了大半的碗，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他知道妻子的苦，这些年她撑着这个家，大山的出现是她唯一的盼头，如今盼头没了，她的精气神也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收拾好碗筷，李秋月背上竹篓打算去后山采点草药。男人的腿伤最近总疼，城里的药贵，她只能去山里找些活血的草药回来熬着敷。刚走出院门，就看见隔壁王婶提着一篮青菜过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的神色。
“秋月，你这是要上山？”王婶拉住她，目光往大山家的方向瞟了瞟，“方才我看见佳琪姑娘来了，还拎着个大布包，像是要在大山家住几天。”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揪，指尖攥紧了竹篓的背带，指节都泛了白。她强扯出个笑：“哦，他们年轻人的事，挺好的。”
“好是好，就是……”王婶顿了顿，看着她苍白的脸，终究是不忍心，“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大山那孩子，就是实在，不懂你的心思。再说你家里还有病人要照顾，可别垮了。”
“我知道，谢谢王婶。”李秋月点点头，避开王婶关切的目光，转身往村后的山路走。脚步比往日快了些，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急切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后山的雾气更浓，湿漉漉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路边的荆棘刮破了袖口，她也浑然不觉。以前采草药，大山总会陪着她，手里拿着柴刀帮她劈开路，还会提醒她“这边滑，小心点”，遇到她不认识的草药，他也能说出名字——他在山里长大，这些东西比谁都熟。可现在，陪在他身边的人换成了刘佳琪，想来他也会这样细心地提醒她吧。
她走到往日常去的那块坡地，这里长着不少活血草。刚蹲下身，就听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大山和刘佳琪。李秋月的动作瞬间僵住，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屏住了呼吸。
“大山哥，你看这朵花好漂亮，城里人都少见呢。”刘佳琪的声音带着雀跃，“你帮我摘下来好不好？”
“小心点，那旁边有刺。”大山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沉稳的调子，却透着掩不住的温柔，“我来摘，你站远点。”
接着是枝叶晃动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听见刘佳琪笑着说：“真好看，谢谢大山哥。对了，晚上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我从家里带来了五花肉。”
“你还特意带来了？怪麻烦的。”大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也好，好久没吃红烧肉了。”
李秋月靠在松树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红烧肉，他以前也说过爱吃，她特意学着做过一次，可惜火候没掌握好，肉有点老，他却还是吃了大半，说“秋月做的，再难吃也好吃”。那时候她还笑他嘴甜，现在才知道，不是她做的好吃，是他那时候愿意迁就她。
“不麻烦呀，只要你爱吃就好。”刘佳琪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对了，下午我们去镇上好不好？我想去买些布料，给你做件新褂子，你那件都旧了。”
“不用了，我这褂子还能穿。”大山推辞着，语气却没那么坚决。
“怎么能穿呢，都洗得发白了。”刘佳琪不依不饶，“就这么定了，下午我们早点去，赶在天黑前回来。”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伴着刘佳琪的笑声，消散在雾气里。李秋月才缓缓地从树后走出来，双腿发软，差点蹲坐在地上。她看着刚才刘佳琪说的那朵花，是一朵野杜鹃，开得通红，却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坡地上的活血草长得很茂盛，她却没了采的心思。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湿漉漉的泥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些年的委屈、不甘、心酸，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她陪着大山熬过了最难的日子，他家里的老房子漏雨，是她和男人一起帮着修补；他上山打猎受了伤，是她没日没夜地守在床边照顾；她自己省吃俭用，把攒下来的钱给他买过球鞋，给他缝过棉袄……可这些，终究还是抵不过刘佳琪的一句“我给你做红烧肉”。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村里人的呼喊声，她才连忙擦干眼泪，深吸了口气，强装镇定地蹲下身采草药。指尖冰凉，采了半篓才觉得手脚都麻了，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下去。
慢慢往山下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雾气渐渐散了。路过村口的晒谷场，看见几个妇人坐在石头上聊天，眼神时不时地往大山家的方向瞟，还带着几分议论的神色。李秋月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无非是说她痴心妄想，无非是说大山和刘佳琪般配。她低下头，加快脚步，尽量避开她们的目光。
“秋月，采草药回来了？”其中一个妇人喊住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听说佳琪姑娘要在大山家住几天？”
李秋月停下脚步，勉强点了点头：“嗯。”
“那姑娘看着真不错，又能干又懂事，和大山挺配的。”另一个妇人接话道，“你也别太在意，毕竟你家里还有病人，好好顾着家里才是正事。”
这些话听着是安慰，却像是刀子一样扎人。李秋月没再多说，说了句“我先回去了”，就匆匆地走了。背后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她却不敢回头，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家走。
回到家，男人看见她脸色苍白，竹篓里的草药也没采多少，就知道她肯定又遇到大山和刘佳琪了。“是不是又看见了？”男人轻声问。
李秋月把草药放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摇了摇头：“没有，就是山里雾大，走得慢。”她不想让男人担心，只能撒谎。
“秋月，别骗我了。”男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难受，可感情这东西不能勉强。大山他有自己的选择，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为这个家想想。”
李秋月蹲在石板上整理草药，肩膀微微颤抖着。男人的话她都懂，可道理懂，心里的疼却一点都没减少。“我知道，爹。”她哽咽着喊了一声——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她一直都喊他爹，既是丈夫，也是她在这山里唯一的依靠。
中午做了点面条，李秋月端给男人后，自己却没胃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看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她想起以前大山说的话，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正想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大山。
李秋月连忙擦干眼泪，站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个平静的表情。大山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小捆柴，有些不自然地说：“秋月，我看你家柴好像不多了，给你送点过来。”
以前他也常给她送柴，可从来没有这么客气过。李秋月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用了，我自己明天去砍就行。”
“没事，我多砍了点。”大山把柴放在墙角，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李秋月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往屋里走，“柴放那儿吧，谢谢你。”她不敢再和他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忘了以前的事”，怕自己会哭出来。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李秋月难受，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这些年她帮了他太多，可他对她只有感激，没有爱情。刘佳琪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感觉，那种轻松、甜蜜，是和李秋月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秋月，”大山喊住她，“下午我和佳琪要去镇上，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我顺便给你带回来。”
李秋月的脚步顿住，后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沙哑：“不用了，谢谢。”
大山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没再多说，叹了口气，转身走了。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李秋月才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墙角的那捆柴，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捆柴，和以前他送的一样，都是干得透透的，可她却觉得，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温暖的感觉了。
下午的时候，村里传来动静，说大山和刘佳琪一起去镇上了。李秋月正在给男人熬草药，听到外面的议论声，手里的勺子顿了顿，药汁溅出来，烫到了手，她也没觉得疼。
熬好草药，给男人敷上，她就坐在院子里搓麻绳。以前搓麻绳，都是大山陪着她，他搓得又快又好，还会帮她把搓好的麻绳捆起来。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搓得又慢又乱，手指都被麻绳勒出了红痕。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山了，山里渐渐暗了下来。李秋月点亮油灯，刚把晚饭端上桌，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说笑的声音，是大山和刘佳琪从镇上回来了。
“大山哥，你看这件褂子，颜色多好看，肯定适合你。”刘佳琪的声音带着笑意，“还有这个，是给你买的糖，城里的水果糖。”
“你买这么多东西，花了不少钱吧。”大山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却透着宠溺。
“不多不多，只要你喜欢就好。”
两人的身音越来越近，从李秋月家的院墙外面经过。李秋月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筷子上的面条掉在了碗里。她屏住呼吸，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山家的院子里，才缓缓地松了口气，可心里的疼却越来越剧烈。
男人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面条。“别想了，吃点饭吧，身体要紧。”
李秋月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嘴里的面条没什么味道，像是在嚼蜡。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说：“我不饿，你慢慢吃。”
她起身走到院子里，关上院门，靠在门板上。外面传来大山和刘佳琪的说话声，还有刘佳琪的笑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沿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了起来。
山里的夜晚很冷，风刮得院门呜呜作响。李秋月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才觉得浑身发冷。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看着大山送来的那捆柴，心里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秋月就背着竹篓出门了。这次她没去后山，而是去了村外的那条小河边。她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挖了个坑，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打算给男人治病的钱，还有一枚铜簪——那是大山以前在山里捡的，送给她的，说“虽然不值钱，但是个念想”。
她把布包放进坑里，埋好土，又在上面放了一块石头做记号。她想，从今天起，她要彻底放下大山，好好照顾男人，好好过日子。那些曾经的回忆，那些藏在心底的情愫，就像这个布包一样，埋在土里，再也不挖出来了。
回到家的时候，男人已经醒了。看着她脸上平静的神色，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去哪了？这么早。”
“去河边转了转。”李秋月笑了笑，虽然笑容有些勉强，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定，“今天我去砍点柴，再去采点草药，下午给你熬点鸡汤补补。”
男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她能真的放下。
李秋月刚拿起柴刀，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动静。她以为是王婶，打开门一看，却是大山和刘佳琪。刘佳琪手里拿着一件新褂子，笑着说：“秋月姐，我昨天去镇上给大山哥买褂子，顺便给你也买了一块布料，你看颜色喜不喜欢？”
李秋月看着那块印着小碎花的布料，心里愣了一下。布料很漂亮，是她以前从来不敢想的。大山站在一旁，有些不自然地说：“佳琪说你平时都穿粗布褂子，给你买块布料，做件新的。”
李秋月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刘佳琪是好意，也知道大山是想弥补什么。可这份好意，对她来说，却是一种负担。“不用了，你们留着自己用吧。”她推辞着。
“秋月姐，你就收下吧，都买了。”刘佳琪把布料递到她面前，“就算是我谢谢你以前照顾大山哥了。”
李秋月看着布料，又看了看大山和刘佳琪，最终还是接过了布料。“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不客气。”刘佳琪笑了笑，“那我们先回去了，大山哥还等着试新褂子呢。”
两人转身走了，李秋月站在院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的布料很软，却沉甸甸的。她把布料拿回屋里，放在桌子上，没有再看一眼。
拿起柴刀，她走出院门，往山里走去。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她想，或许真的该放下了。大山有他的幸福，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照顾好男人，好好活下去，才是她现在最该做的事。
只是偶尔，当她看到窗台上的仙人掌，看到墙角的柴捆，看到桌子上的布料时，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但她知道，她必须学着放下，学着在没有大山的帮助和念想里，好好地撑着这个家。
山里的风又吹了过来，带着秋天的凉意。院门口的几棵白杨树开始落叶，一片片残叶飘落在院子里，像是她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温暖。李秋月握紧手里的柴刀，一步步往山里走，背影孤单却坚定。她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有多难，可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
晚上，李秋月做了鸡汤，男人喝了小半碗，精神好了不少。她坐在床边，看着男人熟睡的脸，心里平静了许多。桌子上的布料还放在那里，她打算明天送给王婶的女儿，那姑娘快要出嫁了，正好用得上。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屋里的角落。李秋月拿起放在床头的帕子，擦了擦窗台上的仙人掌。仙人掌长得依旧茂盛，只是她知道，她和大山之间，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残叶飘满院，秋意渐浓。李秋月轻轻叹了口气，吹灭了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照着，照着这个充满悲伤却又带着希望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