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三十五:百鬼衣·残片
入秋后的头场雨下了整宿,天刚亮,“藏古阁”的金胖子就揣着把油纸伞堵在了我家门口。他那身常穿的缎面马甲沾了不少泥点子,圆脸上的肉都揪着,见我开门,没等我挪步就挤进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直搓手:“可算找着你了!这回的事,比先前那百鬼衣还邪门!”
我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给他倒了碗热姜茶:“先暖暖,慢慢说。”
他捧着茶碗猛灌了两口,才缓过劲来。先前处理百鬼衣那事,折腾了小半月,法事做完那天,金胖子盯着衣上消散的鬼影直抹眼泪,说总算能睡个安稳觉。谁料才过了俩月,就又出了岔子——是件明代的缂丝马面裙,跟那百鬼衣是去年从同一个老宅里收来的,一直挂在里间的玻璃柜里,先前从没出过幺蛾子。
“就从上周开始,”金胖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尾还泛着红,“店里打烊后,后半夜总听见里间有动静。起初我以为是老鼠,让伙计拿粘鼠板去放,没成想第二天一早,粘鼠板干干净净,那马面裙的裙摆却垂下来一截,柜门上的锁也好好挂着,没撬动的痕迹。”
他起初没当回事,只当是伙计收摊时没挂好。可接连三天都这样,裙摆一次比一次垂得低,有天早上竟挨着了柜底,上头还沾了片干枯的梧桐叶——店里压根没种梧桐树,叶尖却带着点湿冷的潮气,像是从外头沾来的。
更邪门的是上周四夜里。值夜的伙计小张起夜去后院,路过里间时,瞥见玻璃柜里亮着点微光。那柜子向来摆在墙角,没挨着窗户,夜里黑沉沉的,怎么会发光?小张壮着胆子凑过去看,这一看差点把魂吓飞——那马面裙正悬在柜子里,裙摆无风自动,簌簌地晃着,青碧色的裙裾扫过柜底,竟在铺着的绒布上留下串浅淡的脚印!
“那脚印小得很,像是三四岁娃娃的脚,”金胖子的手都在抖,“小张说,他当时吓得没敢出声,就瞅着那裙子在柜里‘走’了两步,裙摆上还浮着张脸——小小的,眉眼皱着,像是在哭,眼窝是青的,直勾勾盯着他。他嗷一嗓子就往外跑,摔在门槛上磕破了膝盖,连夜就辞了工,现在还在家发烧呢。”
我听着不对,取了罗盘揣在兜里,跟着金胖子往藏古阁去。店里刚开板,伙计们都蔫头耷脑的,见金胖子带着我往里间走,都往后缩了缩,没人敢跟过来。里间的玻璃柜果然锁着,柜里的马面裙搭在特制的衣架上,碧色的裙身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是实打实的老物件。
我隔着玻璃晃了晃罗盘,指针没像遇着百鬼衣时那样疯转,只轻轻颤了颤,针尖往柜子里偏,带着点沉滞的劲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
“把柜子打开。”我对金胖子说。
他哆哆嗦嗦摸出钥匙,开锁时指尖都在打颤。柜门一拉开,一股阴冷的气就飘了出来,跟外头的秋老虎热意撞在一块儿,竟起了层薄薄的白霜,沾在柜沿上。我伸手碰了碰裙摆,料子是软的,指尖却像触到了冰,冷得往骨头里钻。
顺着裙摆往下翻,在靠近裙裾的地方,我瞧见了块巴掌大的补丁。那补丁也是缂丝的,颜色比裙身略深些,针脚旧得发灰,不细看真发现不了——先前收来的时候,金胖子只当是老辈人补的,没在意。可我凑近了瞧,补丁上的纹路不对劲,是半朵残缺的曼陀罗,跟先前百鬼衣内衬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再往补丁上搭罗盘,指针颤得更厉害了,针尖泛着点青气。我心里透亮了:是百鬼衣的怨念没清干净。
先前那百鬼衣上缠了太多冤魂,法事虽说超度了大半,可那些碎散的怨念里,总有那么一丝极微弱的,沾在了这马面裙上。毕竟是同个老宅里出来的,说不定当年就是挂在一间屋里的,布料上的气息早缠在了一块儿。就像灶膛里没摁灭的火星子,看着熄了,遇上阴潮的气,再有人总在旁边晃,便又悄悄燃了起来。
“这裙子没成气候,”我对金胖子说,“就是那点怨念借着裙子的旧气在折腾,没害人性命的本事,就是吓吓人。”
金胖子急得直搓手:“那咋整?再做法事?我这店里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不用兴师动众。”我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个小锦盒,打开来,里头是枚羊脂玉平安扣。那玉扣是前两年从个老居士手里求来的,温温润润的,攥在手里都透着股暖乎乎的祥和气,上头没雕多余的花纹,就磨得光溜,看着普通,却是正经养过几十年的老玉。
我取了根红绳,细细缠在玉扣上,打了个平安结,然后拿过针线——金胖子店里倒有绣活的针线,是先前补老衣裳用的。我挑了根细棉线,对着那块缂丝补丁的背面,轻轻把玉扣缝了上去。
针脚刚落定,就见那马面裙轻轻抖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寒颤。先前缠在裙上的阴冷气“呼”地散了,柜沿上的白霜瞬间化了水,顺着木头缝往下滴。再看那裙摆,先前还微微晃的裙裾,立马就垂得笔直,再没动过。
金胖子凑过来瞅,大气都不敢喘:“这就……好了?”
“好了大半。”我把罗盘往裙上靠了靠,指针稳了,只微微偏了下,再没先前的沉滞劲儿,“玉气能镇煞,这平安扣的祥和气足,能压住那点怨火星子,也能慢慢养着裙子本身的旧气,让它别再被怨念缠上。”
我又嘱咐金胖子,把柜子挪到靠窗的地方,让太阳能照到。“晒晒太阳,阳气足了,那些阴晦气自然就散了。”
之后连着三天,金胖子每天都给我捎信,说再没听见里间有动静。第四天早上,他亲自跑了趟,揣着俩刚出锅的肉包子,笑得眼角堆起褶:“真好了!小张今天也来店里了,说昨晚壮着胆子去里间看了,裙子安安稳稳挂着,啥动静没有,那娃娃脸也没再出来!”
我后来路过藏古阁,特意进去瞧了眼。那马面裙还挂在玻璃柜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裙身上,碧色的缂丝泛着柔光,裙摆上的补丁安安静静的,背后的玉扣透着层淡淡的暖光。
说到底,那点怨念本就微弱,不过是借着旧物的气息苟延残喘。百鬼衣的大患已除,这点余烬,有块温温润润的玉扣镇着,再晒晒太阳,自然就彻底熄了。老物件嘛,存着的该是年月的温软,不该是这些缠人的阴晦。